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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什麼人?」

  「說是洪門師爺。」

  黃佩玉馬上站起身來,和對面的人說:「瞧,我說得對吧?」他跟著手下人進入房裡,快步往大門口走,親手打開門,「是師爺親自光臨啊!有失遠迎,請!」

  麻子師爺神色陰沉,勉強應酬地笑笑,落座後不等寒暄,就說出來意:「有件事,非請黃先生大駕出面不可。一個小兄弟,叫餘其揚,今天天未亮在租界邊上被抓了,他沿著路邊跑,被人發現衣服上有血跡,正好趕上巡警,告發了。」

  黃佩玉松了口氣,不以為然地說:「一個小跟班,急什麼?如果是死罪難逃,這樣最好。各方面都得落幾個人頭,互相有點交代就可以下場了。」

  「他雖然不參與內幕,不過一直在常爺鞍前馬後照應,所知太多。萬一引渡給中國衙門,那種酷刑,誰也扛不住。畢竟好多條人命,弄得不好,整個上海洪門無法立足!黃先生到上海也是他接頭的。」

  「我想起這個小跟班了。」黃佩玉轉過身,走了幾步,沉吟半晌說,「這事有些難辦。此刻人在哪裡?」

  「關在租界巡捕房的監裡。」

  黃佩玉把手搭在師爺的手腕上說:「好吧,師爺,此事讓我來試試看。洋人對上海的事情,說清楚也清楚,說糊塗也糊塗。正好我有個生意場上的英國朋友。不過洋人開口凶得很,何況這個小跟班又犯上命案。」

  「銀錢上的事情好辦。」師爺說。

  「我還有進一步的想法,想跟師爺細談。」黃佩玉說。

  幾個洪幫兄弟等在提籃橋監牢門口,兩個守衛的大兵推開大鐵門,從裡面走出衣衫襤褸的餘其揚。他臉上有烏青傷痕,頭髮蓬亂,鬍子拉碴,髒得粘成綹團。門口有輛黑漆油光的馬車等著。門只開了一條縫,有人伸出手來把餘其揚拉上車。

  師爺做東,在新半齋菜館給餘其揚壓驚。出席的都是洪門眾頭目,客人有黃佩玉、老三老五,還有幾個心腹作陪。余其揚出現時,已經洗過澡,換過衣服,鬍子刮淨,頭髮也修剪整齊。桌上茶酒菜豐盛,魚肉蝦都有,侍者還端上來蝴蝶海參和龍蝦。師爺說:「這家店用豬骨魚刺雞骨熬湯做菜,味純,是養刀棒傷的佳品。」

  「早聽說了,今天借其揚的光,才有此口福。」黃佩玉說著,卻給餘其揚夾菜,「來,嘗一點魚頭!這些日子看把你瘦的。多吃點!監牢裡你虧著了,給你滋補一下身體。」

  余其揚立即向黃佩玉跪地叩首,「小人性命是先生給的,大恩必報。」

  黃佩玉扶他起來,舉杯說:「一個朋友一條路,一個仇人一堵牆。」

  師爺舉著酒杯說:「常爺升天,上海洪門弟兄報仇時不怕刀子見紅,個個好漢!我們已經為死難者祭奠,善待家屬後人。」他轉向黃佩玉說,「幸虧有黃先生鼎力相助,洪門才險險站住了碼頭。」

  一席人向黃佩玉敬酒道謝,「黃先生給我們在上海灘掙足了面子!」

  待大家祝酒完畢,師爺清清嗓子,突然嚴肅地說:「洪門群龍無首也不行。常爺臨去之前,已經說了,『黃先生是洪家子弟,三江五湖同門同宗。』上海洪門這個局面,也只有黃先生能撐住。」

  這話太出人意料,下面人都很吃驚,低頭不語,或轉頭他顧,沒有人應聲。

  黃佩玉看這場面,揚聲說道:「各位弟兄,上海是中國最大碼頭,只有常爺英雄蓋世,才能鎮住山座。我黃某輩分太淺,難當此任。」

  大家依然不語,只有師爺揚聲道:「上海不比內地,大字輩,德字輩,早就亂了。幫會也得跟上潮流,選賢推能,不能拘泥舊例。」

  黃佩玉看到眾頭目依然沒有應聲,還是堅持推讓。師爺反復勸講。

  最後黃佩玉說:「此事重大,要從長計議。黃某倒是有個愚見,請各位多賜教。公共租界工部局要開設華董一職,我黃某正在競取,希望得到上海洪門支持。如果選上,必定帶攜各位兄弟。洪門基地,應移到租界立足,那裡才是真正的洋場十裡,財源似海。如果不中,我黃某從此回浙江天臺老家,退出江湖,歸耕田園。上海洪門山主之重任,當然就另請高人。」

  師爺立即跟上,讚美說:「畢竟是黃先生高瞻遠矚。進租界才能站穩腳跟!上海洪門,已經日漸路窄,只有進租界,才能鹹魚翻身,重振旗鼓。」

  在場的頭目們這才異口同聲地表示贊同。

  黃佩玉說:「常爺為掩護我而死,洪門兄弟也為我報仇出生入死,血灑黃浦江。我黃某沒齒難忘,只有肝腦塗地,報答洪門。」他的語氣非常誠懇。大家一看無須當場決定,而且這個條件挺有道理,就紛紛轉開話題,等於默認了。

  第六章

  這六年是多事之秋:朝廷完了,皇上還有;革命剛停,二次革命;民國開始,就槍炮不斷。但是上海市面大不一樣了:六年前到過上海的人,現在會認不得路。

  而且,幫會從地下升到地上,1913年春末,勢力大盛。五月,黃佩玉在洪門開的老順茶樓開堂招徒。已經是革命之後,滿堂人依然是長衫,只是髮式各異,有的人剪著短髮,有的人留發到齊耳根。

  這還是上海洪門史上第一次,不像在前清政府虎視眈眈之下,樣樣事情得瞞著官府,至少打通關節,讓官府佯作不知。現在民國,結社自由,可以無忌憚地公開設堂,有人建議應當塑關公像,祖述桃園結義,黃佩玉認為無稽。有人要求掛羅祖像,黃佩玉覺得既無根據又無好處。還有人提出掛傳說中的祖師爺鄭成功像,考慮到占著臺灣的日本領館會抗議,洪門今後在日租界會受阻,便放棄了。還有人想掛孫中山像,又怕正佔領上海的直系軍閥干預。最後決定什麼都不掛,歷史既無用,政治也無益,洪門現在是個生存團體。

  茶樓正廳寬大,案上點著五支香燭。桌下還有一排香燭,兩頭都用紅紙包著。香煙繚繞,氣氛莊嚴,麻子師爺兩鬢灰白,顯出年齡來了。他一身藍底青花緞袍子,套了一件馬褂,穿著黑呢鞋,主持開堂儀式,唱頌詞。

  黃佩玉也是一身袍子,只不過他那件馬褂上面有壽字團,人比六年前更精神,紅光滿面,坐在一把太師椅上,三爺和老五等人各坐兩旁。看著同門兄弟都到場,師爺高呼:

  「開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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