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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餘其揚也在眾人之中,變得又黑又瘦,仍是一身短打扮,穿過天井時,抬起臉來。小月桂以為他是在向自己打招呼,忙向他點頭,卻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他在看天色。樓上的新黛玉換了件薄袍子,急急匆匆,在走道裡還在拉銀白帶褶的裙,大門外早有一頂轎子等著。

  下午時分,書寓開始熱鬧,管事在安排客人。琵琶彈撥出的曲調,一絲一弦扣在心上。小月桂換了一身青袍,腰間系一條黑絛子,耐心地聽著,鏡子裡的燈光永遠是一塵不染的明亮,她下意識地辨認那些手在為誰而撥弄琴弦。

  管事忙著,在按局票登記,高聲唱道:「雙玉先生出局——杏花樓酒家!」「蓮珠先生出局——老正興館!」

  她從來沒有與哪位姑娘結交,丫頭本來就是最末等之人。常力雄包下她後,那些姑娘既瞧不起她,又想巴結她,又怕話說得不好聽,不小心得罪她,彼此更添了生分,在院裡見著就點個頭,問聲好。她聽李玉說過:「書寓裡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認識一個少一分是非。」

  等常力雄出了事,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情形就更奇奇怪怪,她聽都不想聽那些小姐那夜如何躲在床底下,後來又被血屍嚇得半死。真的,恐怕她是上海灘有妓院以來冒出來的最大怪物。

  現在她只在意新黛玉一人的想法,看她怎麼處置自己的命運。

  秀芳跑進房裡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小姐,好像要出事。我在街口遇上姆媽,她鐵青一張臉。」

  「最多就是走。」小月桂把帳紗撩起來。

  「你走了,我怎麼辦?」

  「你還會有新主子,說不定很快就忘了我。」

  「這怎麼會?」秀芳說,「小姐,我與李玉說過此事。」

  「喲……」小月桂眉毛一挑。

  「你走,我們跟你走。」

  「不行的,留在這兒你們還有一碗飯,跟我走,前景未蔔,我自身都難保。」她想想,「除非有一天,我情況變了,我會帶你們一把。」

  秀芳眼睛都紅了,小月桂坐在床上,「好了,秀芳,明天的事,等到明天的太陽出來再說。你把梳粧檯上那個小瓶子拿給我。」

  秀芳替她拿過來,打開,裡面是松節油。她手抹些,雙手相揉,等到手都發燙,再揉小月桂的脖頸,「痛嘛?」

  「就是頸子有些痛。」

  「這油舒筋活血,再擦兩天,准管你會好。」

  秀芳陪著小月桂到院裡走了一圈,新黛玉沒有回來。小月桂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窗前,希望看見新黛玉的身影。

  她等得倦了,就上床等,熄了燈,房間裡黑得可怕。她大睜著眼睛,等那個女人的小腳蓮步——再輕巧,若走上這樓來,她也聽得見。沒過多久,她的眼睛就疲倦了,直想閉上,睡著了就不會有煩惱。

  忽然間,她明白了這些人在幹什麼事,為什麼新黛玉也卷了進去。她覺得自己什麼情景都看見了,什麼氣味都聞到了。

  整個夜上海卷裹在血腥氣之中。

  從舞廳裡出來的一個人,剛坐進馬車,便被人捅了一刀,一挺身,刀尖從前胸穿過。

  四馬路的一家藥店裡,一老一少兩個男人被人先砍傷右臂,又削掉了頭。一家煙館被一搶而空,裡面五個人全部被勒斃。

  幾乎聽不到槍聲,一夜之間,青幫那些武藝高強的頭目,即使能溜掉,也帶了傷。

  槍聲只在法租界裡響起,附近的居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看到街上有些人在拼命跑,有些人在拼命追,雙方不時開槍擲刀子。他們想探頭出窗看個究竟,卻怕子彈不認人。

  租界巡捕馬隊沿街趕來,開槍追逐,兩幫人才迅速消失了。

  小月桂警覺到樓下有動靜,大約在淩晨四點左右。她忽有所感披衣下床,躡手躡腳輕輕打開門,天早已魚肚白,涼風習習。她在走道上輕聲疾走,才下樓梯兩級就愣住了:餘其揚坐在樓梯上,依著扶手,時間好像回到常爺出事那天晚上,不同的是,他不再對她視而不見,故意正眼不瞧她似的,而是望著她,像有要緊的話要對她說卻精疲力盡的樣子。

  小月桂不安地下樓來,這才發覺他衣服上血跡斑斑,驚得趕快湊近一些細看。餘其揚急促地說:「給我找個地方躲起來,巡警在追我。小月桂,千萬幫我一次!」

  小月桂剛在想應當怎麼處理,新黛玉的聲音在他們背後響起:「阿其,你沒經驗,走錯了地方。此處是非之地,這次火拼首先就是在一品樓前打響。巡警可能馬上就會來搜查,你趁天還沒有亮,趕到三號去躲起來。趕快走!」

  餘其揚沒法,看了小月桂一眼,轉身就奔出去。

  小月桂比餘其揚動作更快,先跑到大門口,探出頭去,外面連個鬼也沒有,一隻貓跳上斜對面石坎上,兩眼珠盯著她一轉也不轉。她這才把餘其揚推出去。

  她轉過身來,邊關門,邊看這個心狠的新黛玉,她正佇立在那盆蘭草花邊,喃喃自語:

  「常爺,這下你可以瞑目了!」

  聽到這話,小月桂的手停在半空,感覺一直斜壓在她心坎上的那塊鉛一下落入心底。

  她不明白這裡捲入了什麼仇事,只知道一旦捲入這種事,就不是她能弄得清的。她心中天大的事就是:今生今世,常爺從此魂遠離了。

  她背靠著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淚水無聲無息湧來,沿著被一個男人的手指再三疼愛過的地方,再三撫摸過的方向,江水般直瀉而下。這是常爺遭難後她頭一回哭。

  以前,她認為常爺不喜歡看到她哭,像一般女人一樣。現在常爺真的遠走了,她可以讓淚水無休無止地落個痛快。現在她可以為自己的苦命哭了,她臉貼著木門,雙手緊抓著門把,想抓著上面遺魂的手留下的溫澤。

  馬蹄聲清晰地從街口那邊響起,幾個騎警從大門口奔過。

  小月桂抹去眼淚,從門縫裡看了看巡捕的身影,這才閂上門。

  新黛玉手裡拿著一塊已經浸濕的手絹,眼睛也是紅紅的。她長歎一口氣,揮了揮手絹說:「這個一品樓也成了血光之地。散了吧,都散了吧。」

  小月桂還不太明白新黛玉的感慨,張開淚眼往她那個方向看。

  新黛玉走上樓,僅走上兩步,回過頭來,體諒地說:「不跟你算贖身錢了,你回浦東鄉下去,好好嫁個種田人,過安生日子。」

  小月桂沒有答腔。

  「不肯回鄉下?」新黛玉覺得這個鄉下丫頭開始有點不可理喻了,「還想賴在上海?上海豈是容得下你這樣的種田丫頭的地方?」

  「我現在的想法不一樣了。」

  「好心為你著想,反遭人嫌!」新黛玉站在樓梯上看著大門口的這個丫頭,「那就由不得我自己,只好跟你前賬後賬一起算了。」

  小月桂走過天井,站在石坎上,想也未想就說:「有家新聞報章,今天找我說說常爺的事。我本想,男女這種事情,怎麼好說出去呢?現在我明白了,就得說!不為常爺,也為我自己。」

  她說完,自己也愣住了,瞧著新黛玉,新黛玉也瞧著她,整個院子的空氣一下凝住了。

  早有好幾個腦袋打開窗或縮在窗簾後,往這兒瞧熱鬧。膽子最大往外瞧的是雙玉小姐,這個一品樓的頭牌,最愛看人倒黴。

  「看什麼?」新黛玉瞟也不瞟那些窗子,火氣一下上來了,「上海不是鄉下小姑娘的天下。」她幾乎吼起來,一跺腳,「你給我滾!滾啦!」

  但這時響起了急切的敲大門聲,巡警在叫:「開門!開門!」門打開,幾個華界衙役帶著十來個租界巡警,一湧而入,警長聲稱來查夜裡幫會槍戰,以及上次發生在一品樓的暗殺。果然如新黛玉所料,他們懷疑這二者有關聯,當然他們什麼也查不到,問不出來。

  滬西一棟花園洋房,這裡是同盟會的一個秘密機關。幾個男人坐在花園裡,像英國人那樣喝下午茶。

  「黃先生,有人求見。」手下人進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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