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王 | 上頁 下頁


  「『草莽英雄』,好對付,靜候其變吧。」說話的人只是笑笑,順手取一支煙,借點煙遮過去。

  天下著小雨,師爺舉著一把油紙傘走進來。他站在天井的石沿邊,把傘收攏,倒立起來,甩甩傘面上的雨水,這才遞給一品樓的管事。師爺生有福相,臉寬眼大,留著鬍鬚,雖然臉皮生有麻子,倒也不扎眼。管事把他請進後院一個小小的廳裡,給他端來一壺龍井,對他說:「請稍坐一會兒,我就去稟報。」

  新黛玉跟在管事的後面,匆匆走了進來。

  師爺說有要事找常爺,常府上說老爺近來不太歸家,昨夜也沒有回去。他猜想是在這裡。

  新黛玉笑著說:「師爺你又不是不知道,常爺迷上了一個大腳丫頭,每天日不上三竿不會起身的。」

  「常爺好福氣,叫人好生豔羨。」師爺說,「不過這次還請你去通報一聲。真有急事,耽誤不得。」

  「我也不好去沖常爺的興頭——一輩子也沒有見過常爺這麼迷一個女人!」新黛玉撫了撫自己頭髮上的銀釵,「我若進去,免不了常爺不高興。我找一個丫頭去叫吧,她們看慣這種場面。」她說著便讓門外候著的管事去找秀芳。「實話說,看見他們倆那個呼天喊地的陣勢,連我都怪心驚肉跳的。」

  師爺摸著鬍子,知趣地笑笑,「那就不急,何必沖了常爺的喜氣?」

  「你在這裡吃中飯?」新黛玉討好地說,一邊給他沏茶,很講究,頭一杯她倒掉,第二杯才遞給師爺,「他們一對床上鴛鴦,早飯不吃,中飯也不吃,不知吃什麼過日子!」

  師爺的確有急事,只當聽不懂新黛玉的酸話,他說:「你看是不是——」

  新黛玉知道他要說什麼,故意不接口。

  「你照應著點,」師爺乾脆轉從大處說,「別讓常爺淘壞了身子——」

  可他沒有說得下去。應著他的話聲,常力雄已經大步走了進來,一邊還在扣上衣紐扣,看來真是才從床上被丫頭叫下來的。

  但是他紅光滿面,神采飛揚,師爺和新黛玉說的半吞半吐的話,全被他聽到了。他朗聲哈哈大笑,指著師爺說:「你看來還真是白在江湖上混了一輩子,也不知道什麼是男歡女愛!你看我哪裡會誤了事?」他瞪了新黛玉一眼,轉頭對師爺說,「日本來的那個姓黃的等不及了?」

  新黛玉嚇得不敢看一眼常力雄,怏怏地往門口走,說:「你們老爺們辦正事。」

  「幾個人有常爺的魄力!」師爺趕快說,「小弟知道常爺是借風流情事,有意讓那黃某人等著。不過去日本打探的兄弟回來了,說風聲開始緊起來,看來要有動作。」

  第四章

  秀芳掛好洗過的幃帳,下凳子來,腳還沒夠到地,就滑倒在地上。小月桂馬上奔到她身邊,想扶她起來,秀芳卻手腳冰涼,嘴唇發灰,虛弱地說:「小姐,小姐,你不會告訴姆媽辭了我吧?」

  小月桂使勁捏住秀芳手指上的穴位,對一旁緊張的李玉說:「快去拿水來!糖水。」

  等李玉端一碗糖水回來,秀芳的嘴唇已有血色了。她與李玉一起把秀芳扶到床上休息,一勺一勺喂她水。待她緩過氣來,才說:「你這是累病了。常爺在這裡時間一多,服侍的人就辛苦了。」

  「你不會讓姆媽知道?」秀芳仍是擔心地問。

  「常爺這兩天可能會離開一陣,你們大家都可以鬆口氣。我這裡沒事,不要人服侍。我不會告訴姆媽。」小月桂說著從箱子裡掏出銀子來,遞給秀芳。

  秀芳不收,「這是小姐的月錢,我不能要。」

  小月桂說:「秀芳,拿著,買些補身體的。我知道你的父親生病在家。」

  秀芳感激極了,「小姐,你對我太好了。」

  小月桂說:「我們打開門是主僕,關起門來就是一家人,本來就是丫頭姐妹,我年紀小,當然是妹妹。」她轉過來對李玉叮囑,「等會兒你送秀芳回房,讓她好好休息,你幫她料理一下再回來。」

  「小姐放心。」李玉說,「我們下人折騰得起。」

  街上,有龜奴背著出局的俏麗女子,在暮色籠罩的人群中匆匆走過,這又是一個賣笑尋歡之夜。

  一輛黑色汽車在一品樓書寓門口刹住,一個中年男子從車裡出來,戴著一副墨鏡,讓司機把車開到一邊等候。他不用掏出懷錶看,就知道自己來得準時。

  在一品樓門口,除了往日短衫擼起的門衛,還有幾個穿長衫的人物。今天與往常氣氛不同。餘其揚剪了頭,穿起漿燙過的長衫,臉色有點緊張僵硬。

  他在一品樓的大紅門前迎接剛從汽車裡走出來的男子,照規矩,這個男子沒有帶跟班或衛士。他說:「黃先生,小人在此恭候多時,我堂山主有請!」

  黃佩玉點點頭,眼睛卻沒有朝他看,聲音帶著疑惑:「怎麼選這麼個地方?」他站在門口四下打量了一下說,「呵,原來是妓院!」口氣很是不屑。「雅名書寓,一品樓書寓!」他幾乎笑出聲來。

  餘其揚小心地回答:「師爺說,此地居於華洋兩界之間,上下九流之中,可進可退,可上可下,對大家都方便,請黃先生包涵。」

  黃佩玉說:「心裡想的怕只是『可上可下』。你家山主不知我來路,讓我等了這麼多天,到今天還是不願意給足面子。」

  他的話來勢很凶,絲毫不留情面。餘其揚知道這種事情輪不著他來辯解,也可能此人就是沖著他這樣的小角色說這種話,不至於馬上鬧僵,卻讓他把話傳上去。余其揚自然明白什麼話非傳不可,什麼話不傳也罷。

  他只是說:「黃先生請,黃先生請。山主已經久等。」

  黃佩玉三十六歲,比餘其揚低一個帽頭,在上海男人裡算個兒高的了。大褂外加一件皮背心,唇上留有修剪整齊的鬍子,帽後的辮子顯然是假的。他推了推墨鏡,看了看四周,這才走進這家妓院裡。

  他進門後將墨鏡收起,反而顯出氣質來,看來是個有閱歷有主意的人物。他的臉相卻一點不咄咄逼人,語氣也溫和了,帶著三分笑意,外表看很像一個書生,斯文儒雅。

  餘其揚不由得多看了黃佩玉一眼,黃佩玉馬上明白是什麼意思,主動從懷裡掏出一把手槍,交給餘其揚,然後舉起雙手,讓餘其揚搜摸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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