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王 | 上頁 下頁


  小月桂從小喜歡唱調子,在鄉下,一個人在田間、在海邊隨便唱,唱給自己聽。到了上海只能偶爾地自己哼哼,趁著洗碗碟杯盞或拖地板的時候。在這個琵琶彈雅的地方,還是不要出鄉下人的醜。

  現在常力雄看著她的眼神,如此陶醉,如此愛憐,讓她唱得越發有情有調,她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把花鼓小調唱得一詠三歎,情意綿綿。

  唱的與聽的人一樣如癡如醉。常力雄禁不住拿起小月桂的左手,在她的手心上打起了拍子。小月桂一唱完,常力雄坐起來,抱緊她,說:「比我小時在老家聽的還好!」

  「常爺。」小月桂突然停住。

  「怎麼啦?」

  小月桂沒有說下去,滿臉通紅。

  「怎麼回事?」

  「我又想了。」小月桂低聲說。她掉開紅紅的臉,給自己找個理由:「大概是唱出來的。」不過同時,她的全身開始快樂地顫慄,紅暈從臉上蔓延到脖頸,又蔓延到胸口。那不是羞澀,她好像不知道什麼是羞澀:那是她心裡騰起的潮熱。

  「我也想了,就是你唱出來的!」常力雄一把攬她在懷裡,倒在枕上,拋開她剛套上的粉紅內衣。「看來你是個小妖怪。」常力雄緊抱住她說。她的身子無法平穩躺著。隨著常力雄的身體有力的壓擠,她如波浪起伏,緊緊貼著他的手。他撫摸到了她的腰,她的雙腿不由自主地閉合,他的手到了那兒,撫摸那早已濕潤的唇瓣。

  小月桂抓緊他,喘著氣喊道:「常爺,常爺。」

  「噯,怎麼啦?」

  「常爺,我要你,我這就要你!」

  掛鐘的鐘擺在搖,他們倆的身體與那鐘擺搖曳比耐久似的,怎麼也停不下來。她覺得一輩子從來都沒有這樣快樂過。先前那幾次,她不知如何對付這事,只知道有點快樂。這一夜又來過幾次,她已經明白了這個快樂是她自己的,只要心裡想要這個男人,就能讓這快樂帶著自己走。

  好像騎在一匹奔跑的馬上,她的全身,尤其是下部,裡面的深處,被顛得陣陣發麻。而馬急馳地奔跑起來,她被常力雄抱著一起騎在上面,馬躍過床,躍過牆,躍過一道道河流,直往坡上沖,前面就是山頂,這匹馬一直沖到山頂,卻停不住。

  他們倆都叫起來,順勢就飛了出去,暈暈迷迷地飄翔在空中,順著風勢起伏,似乎降了下來,卻又暢暢地升上去。小月桂覺得她的靈魂從未如此自在,翱翔在一個空曠之中,忘掉世間一切,就跟這男人緊抱在一起,上上下下地飛翔。她只管由著自己的性子,歡樂地驚叫。

  也不知他們是什麼時候終於飄落到地上的,也不知他們是什麼時候醒過來。一陣涼爽的風吹來,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一身是汗。

  她起身去絞一把熱水毛巾,擦常力雄臉上身上。那掛鐘鐘擺指針已經到了三點。常力雄側臉看了看鐘,奇怪地問:「你說說,這一晚上你要了多少次?」

  小月桂高興地說:「回回都是飛連著飛。」她看著常力雄,在他的臉上拍了一下,「你別說了。你再說,我又想要飛一次!」小月桂臉紅得埋在枕頭裡不肯抬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也不知道原來男女的事情是這麼好,你讓我在飛起來的時候,即使是死了,也願意!」

  常力雄哈哈大笑起來,「我沒見過你這樣的小姑娘家!真的沒有見過,你跟別的姑娘——跟別的女人——都不一樣:你太能享受男女之事!」

  「這可怎麼辦?」小月桂一聽到這話,真的慌亂起來,「我真那麼怪嗎?我怎麼辦?」

  「沒關係。」常力雄笑了起來,拿過汗巾,替她擦乾淨,「我也跟其他男人不一樣,我們倆一樣跟別人不一樣,就我們倆一樣。」

  「我這麼放肆,你還喜歡我嗎?」小月桂害怕地問。

  「我活了這半輩子,女人無數,還沒有一人像你這樣讓我高興。你的脾氣我喜歡,你唱歌我喜歡,你和我一起飛起來,更讓我喜歡!」常力雄喜孜孜地說,拍拍枕頭,「來,你這個小月桂。」

  「怎麼啦?」

  「好好睡,夢中告訴你娘,說是你靠上了一個好男人,這男人會讓你一輩子快活,無憂無愁。」

  小月桂靠上枕頭,馬上就睡著了。長這麼大,她從來沒有這樣無憂無慮。今後的每一天會同樣美好,今後的每一夜會重溫這種幸運。她沒有想過為什麼會有這個福氣。她不必去想,只消靠在這個男人寬闊的肩膀上,一切都好。

  那時候太年輕,年輕真好。她有點害羞地對我說。我拍拍她的手:我們一樣,都等著年輕的時候到來,可以再做點過分的傻事,弄點說不出口的名堂。

  同樣的晚上,上海西區租界裡,梧桐樹半遮掩的一棟住宅正在舉辦舞會。門口有西洋保鏢把守,燈火通明。一路街上黑亮的汽車排成行,好像上海灘所有的汽車都駛到這兒來了。裡面樂隊吹奏得興致正濃,只有西方人男男女女相擁而舞,那些敢參加洋人舞會的中國男女,大多只是好奇地在一旁觀看。

  一個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熟門熟路地沿鋪著華麗地毯的樓梯迂回而上,推開一間密室,坐了下來。燈光半暗不明,一群中國男人在低聲商談,氣氛嚴肅。

  「行動已到關頭。」說話人戴著一副金邊眼鏡,「請斬空言革命之人!」這人長得挺斯文,話說得好凶,拍桌子勁太足。

  男人站了起來,身體擋了眾人圍住的桌子。大部分人都在抽洋式煙斗,煙霧騰騰之中,說話的人,個個只隱隱約約見到背影。

  「立憲幌子真還騙了不少人,想奪革命之氣!」一個穿西服的人捶著桌子,加重語氣,「必得儘快實行鐵血之行動。」

  接他話的人卻慢條斯理:「衝鋒陷陣的士兵呢?弄兵事,要招募一大批敢打敢殺敢拼命的洪門勇夫。」

  「當然當然。」那男人說,「但是力量在別人手裡,總是不便調度,要設個法拿過來才好。」

  「你的意思是——取而代之?」

  「與其運動山主,不如坐取山堂。」

  「我看你比孫文還厲害!」那個喜歡拍桌子的人又更響地捶桌子,連煙灰缸都震翻了。

  「你看這個上海洪門山主,有意晾我一個月,他不知道上海這碼頭還有別的幫!這個年代了,上海要有真正的能人做主!」他突然覺得自己話說得太明白,打住了。

  「願聞其詳!」那個激動的人更激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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