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王 | 上頁 下頁


  小月桂已經走到廳裡,猛地聽到他的話,停止了腳步,但是沒有回頭。

  「你等等!」常力雄說。

  小月桂不知所措地垂著頭看自己的布鞋。想了一下,她半轉過臉側身對著屋裡的兩人,然後抬頭挺胸,等著照例會來到的指責。

  新黛玉已經下床站到地上,手裡本拿著茶碗想喝水,這時僵在半空,不知道常力雄是什麼心思。

  「你嫌她做丫頭活兒都不配?」常力雄轉頭,對著新黛玉慢慢說,「那就給我吧。什麼價?」

  新黛玉大吃一驚,完全沒想到聽見這種話,茶碗差點跌落到地上。但她不愧是見慣男女風月之事,一向知道男人對女人的心思無可理喻,也時刻準備他們在這事兒上悖亂胡鬧,尤其明白如何對常力雄這個人說話。

  她細啜一口茶,然後不緊不慢地說:「常爺,你英雄一世,哪怕嘗野鮮味,也得看人。我這兒的幾個姑娘哪個不比她強?你以前看上過兩個姑娘,都受抬舉大紫大紅。若是你想要別人,海上名花野花,儘管你挑。找個大腳丫頭,會讓全上海碼頭江湖笑話的。」

  她說話漸漸沒了聲音,因為她看見常力雄根本沒有聽她說,而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側立著的小月桂胸前布衫下頂起的乳頭,他那神態讓新黛玉明白了一切。

  她一甩袖子,很大氣地反過來說話:「這方圓十裡華界洋場,都是你常爺的地盤。你要一個丫頭還不容易——送你得了,一文不取。」

  常力雄馬上接著說:「我可是認真的,你的光面子話得兌現。」看來常力雄不是拒絕聽她說話。他只是裝作沒聽見他不想聽的話,對男人如此,對女人更如此。有時讓人覺得此人心粗嘴拙,但一旦被他的耳朵抓住關節要緊,他立刻劍光一閃,一語封死。

  這下新黛玉滔滔不絕的酸話甜話全部被堵住了,漲了一臉紅。她走到小月桂面前,仔細打量後,又踱到常力雄面前,本想說什麼,卻忍住了。頓了幾秒鐘,她才放下茶碗,依然滿臉笑容地說:「常爺呀,你高興,就帶回家去吧,多一個僕女,服侍你那麼多偏房。可別怪我沒告訴你這丫頭粗手粗腳,打碎你家裡細瓷水晶玻璃什麼的。」

  常力雄坐在床頭邊,穿上鞋,沒看新黛玉,清了一下喉嚨。新黛玉笑容趕緊收住。的確,他姓常的是上海煙賭娼業的後臺,一品樓這個娼家第一招牌,是他扶出來的,也就是他的基地。他和新黛玉關係再老,也不允許他的權威有半點折扣。

  「不往家帶,就放在你這裡。單開一房,配上兩個娘姨,月錢跟其他的姑娘一樣,全部新行頭,房裡陳設要她喜歡的。」

  他話說得不狠,但一字一釘,容不得反駁,而且明顯是沖著新黛玉來,開口說話像下命令似的,讓她心驚肉跳。不過,她還想勸一句,「常爺,到哪裡都有個上下之分、主僕之別,亂了規矩,就——」看到常力雄威懾的眼光,她不敢往下說了。她知道常力雄做這個洪門山主,首先就是必須說一不二。她沒有氣得頭腦發昏到這種程度,為一個丫頭得罪常大爺。

  但是小月桂忽地轉過臉來,看著常力雄說:「我還沒願意呢!」

  新黛玉跳了起來,這下她有了替常力雄發脾氣的理由,她沖過去想打小月桂,「你一個賣斷身的丫頭,憑什麼瞎三話四不識抬舉!」

  常力雄一把攔住她,自己披上衣服,走到小月桂面前站定,溫和地說:「那麼,你是願意,」聲調慢悠悠地,「還是不願意呢?」

  小月桂仰臉看著常力雄火辣辣的眼睛,她手裡緊握著託盤,經不住他看,臉轉開,目光移到門柱上。可是常力雄又走近一步,眼睛盯著她不放,他的目光停在她微微啟合的嘴唇上,加重了語氣,「到底願不願意呢?」

  小月桂突然滿臉飛紅,一揚頭,扔下手裡的東西就跑了出去。那託盤落在地板上,竟然不如她的腳步聲響。

  常力雄仰頭洪亮地笑起來,新黛玉好久沒有見到他這麼大笑。

  小月桂跨出門檻跑過走廊,奔下樓梯,直跑進黑黑的門洞裡,迎面對撞上一個青年後生,險些碰個滿懷。那後生趕緊伸出手想把她扶住。

  但是她幾乎都未看對方,就在快跌倒那一瞬,靈敏地一閃身,頭也不回地沿著圍廊跑掉了。那兒懸掛著燈籠,後生納悶地注視她跑走的矯健背影。

  新黛玉坐了下來,給常力雄燒煙。她儘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聲音聽起來還是氣惱惱的:「常爺看上一個丫頭,她竟然跑了!看我不拿家法處置這個不知好歹的賤貨!」

  常力雄說:「不要逼她。不情願的事情,沒有意思。」

  新黛玉奇怪地看著常力雄,拖長調子說:「嘿,常爺現在泡妓院,也講個情調!講個洋式戀愛!世道真變得快。」

  常力雄有點恚怒,但他絕對不會自降身份與新黛玉嗦。他只是拍拍她的臉,簡短地說:「我跟你多少年來,難道沒情沒調?」說罷,他站起來望望窗外,口氣裡有一種解釋,「其實我最近忙得連西施都不會多看一眼,今天全怪你自己介紹推崇,不然哪會起這個意。你瞧,阿其不是回來了?嗨,借你的地方,商量個事兒。」

  新黛玉遞上煙槍給常力雄。看到他擺擺手,她便知趣地拿了自己的東西,離開房間,心裡直對自己冒火。她是做女色生意的,上海有家報紙甚至叫她「天下美色總管」,上海評四大名妓時,她出盡風頭,不僅是因為自己美豔絕倫,還因為能說出一大套女人經——什麼樣的女人才叫絕色佳人,品味高雅,才貌雙全。她今天可能把這個丫頭的醜態說多了,惹常爺惱了。但再多嘴,騾也說不成馬!

  她真糊塗了,捏了一把自己的腿,問自己是否噩夢纏身。她只怪今晚燈點得太多太亮,把整個一品樓照得刺目如白晝。

  常力雄跟著新黛玉到過道上,招呼樓下正愣愣看著小月桂背影的青年後生:「阿其,怎樣了?」

  余其揚原來是這個書寓裡幹粗活的小打雜,很早就在院後門子裡出沒。常力雄看這個男孩子頭腦機伶,身手敏捷,五年前叫他做了跟班,有心栽培他,還送去學堂喝了好幾缸墨水。如今他已是十八歲的少年,一身黑短衣打扮,辮子盤在帽子裡,腰裡仿佛帶著手槍短刀之類。他的臉生得周正,只是尚未脫稚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