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王 | 上頁 下頁


  常力雄只穿著一條短褲,光著上身,被拿捏舒服得直哼哼。他的肌肉在皮膚下滾動,體魄魁偉,說書人叫做虎背熊腰。

  新黛玉全副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一邊貼著他的耳朵說話,嘴唇就幾乎摩著他的臉頰。常力雄邊聽邊笑,摸摸她的手。

  小月桂端著一盤茶具,由廳堂敞開的門走入里間,她的腳步簡直沒有聲響,只是輕聲說:「姆媽,茶來了。」

  房內兩人根本沒朝她看一眼,新黛玉只顧跟常力雄親熱地說話。小月桂走到靠近床的桌子邊,放茶碗,低著頭,端正地站著。等新黛玉要她走時,她才能走,這是侍房丫頭的規矩。她儘量不去看他們。

  「常爺呀,市面亂,鬧革命党,生意不好做。」

  常力雄半閉著眼,享受她的服侍,一邊說:「江南有錢人都躲進上海,生意怎麼會不好?」

  新黛玉說:「情趣雅致的客人越來越少了,手頭闊綽的更少。」她歎了口氣,信任地對著常力雄問,「看這陣勢,連妓家也得革命不成?」

  常力雄笑笑說:「都革命,都來革命!」

  他聽見響動睜開眼,才看見小月桂彎身拿託盤,碰著了茶碗。他不由得看看小月桂的腳,這是一雙典型的丫頭大腳,無甚足奇。他的目光卻往她的腿上移,落到她身上,然後眼睛乜斜地停在她的臉上。不慎間兩人眼光對碰了一下,小月桂馬上垂下眼簾。

  常力雄打了一下新黛玉的屁股,問她:「新買的?」

  新黛玉讓小月桂走近兩步,伸手點著她說:「好幾個月前在川沙鄉下拾來的粗丫頭,現在鄉下也尋不到像樣的女孩子了。你看這丫頭長成這麼個醜八怪,眼太大,嘴太寬,腿太長,人太高。」她手指幾乎直戳到小月桂身上,「更怪在這奶子,莫名其妙那麼大!難看死了!我從她娘舅那兒買來還花了一疊銀子呢。」

  常力雄聽了她一大籮筐話,只是簡單地問:「多大?」

  新黛玉說:「說是十五,都沒十五的樣子,我這買丫頭錢怕是白折了!」新黛玉真的越說越氣,「瞧把她享福得白白紅紅的。」

  「回老爺,我十六。」小月桂的聲音很清脆,但她仍是沒敢朝這床上的兩人看,埋著頭垂著手。

  「誰叫你說話啦?」新黛玉拿起扇子連拍小月桂的胸前,「叫你束胸,你又鬆開了?!」

  小月桂半心半意地抗議,因為常力雄的眼光正盯著她看,她不願意在這個咄咄逼人的眼光下向姆媽退縮。她禁不住抿了抿發幹的嘴唇,輕聲說:「束住透不過氣來——」

  新黛玉沒等她說完就打斷她:「不束,你賠我錢!」她依然轉過身來對常力雄撒嬌似的說:「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不是見她爹娘死得早,可憐孤兒,一時起善心,做好事,一品樓哪會要這樣的醜丫頭?」新黛玉搖著頭說,「換做傭婦娘姨,倒也罷了。但是娘姨是要有丈夫的婦人,小姑娘不能做。兩個月前有土佬河南客看中她,我讓她服侍,好歹提拔她成個小倌人嘛,或許也是個辦法。」

  「我就知道你這狐狸精的算盤。」常力雄譏諷新黛玉一句。

  新黛玉沒聽出常力雄的語氣,照舊傾訴她的苦惱:「這孩子還死活不幹,鬧得客人也沒了興致,還得我出來賠罪。被管家用家法治了,挨打罰跪,還是不服,最後關了兩天,打死都不服。鬧得整個一品樓上下不安,為了一個最不起眼的丫頭,你看抽哪股筋來著?」

  這番話倒讓常力雄來了點興趣,他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端詳這個川沙鄉下來的丫頭,但是他沒有答話,似乎新黛玉不是對他訴苦。

  「最後我說了一句話,」新黛玉開始得意起來,「一句話就把這強騾子給治服了。我說,『明早就送你回鄉下去!』她馬上朝我跪下求饒。」

  小月桂還是靜靜地站立在一側,好像他們倆說的不是她。她的漠然把新黛玉又點起火來,抬手要打小月桂。想想,又縮回了手。

  看來常力雄是她可以無話不談的人,發點牢騷,訴點苦經。對這樣知心知意的男人,女人往往容易失去戒備,一糊塗就踩過了線。孔子說女人「近則不遜」,恐怕他是有過新黛玉這樣的情人的。

  「其實她若能真接客,客人一定會嫌我們書寓沒有品味雅趣。我們的娘姨使女,哪怕唱不了評書,也是一口蘇白,哪像她這樣一口上海本地土腔。最最不像話的是一雙大腳!」新黛玉命令道,「小月桂,脫下鞋來讓常爺見識見識大腳女人。」

  小月桂羞得無地自容,想一跑了之,但是新黛玉的威脅,記憶猶新,她可不願沖了姆媽的興頭。無可奈何地脫下鞋子,在亮晃晃的地板上,害羞地動著腳趾,與新黛玉那三寸金蓮相比,這雙腳真是大得出乖露醜。小月桂自己看一眼,也羞惱得不行。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絲哀怨,漸漸濕潤了。旁邊正好是那男人垂吊在床邊的一雙肌腱雄壯長著汗毛的大腿,下面也是一雙大腳,比她的大得蠻橫。但是至少他們的腳是同類,他的腳趾堅實粗壯,她的腳掌細長白嫩,指甲透亮,二腳趾比大腳趾差不多一般齊。好像第一次見到男人的腳在自己的腳旁邊,她愣在那兒,看得入了迷。

  「腳醜到這樣子,不是命該做娘姨的胚子?瞧她那副臉,還挺委屈的,長成這個怪相,心氣還比黃浦江上洋船的汽笛聲高!」新黛玉真是替這女孩子擔憂,「哎呀,怎麼個了局嘍!」

  這話終於提醒了常力雄,他一笑,說:「好啦,不要拿丫頭出氣了。穿起來吧,讓她穿起來!」他把眼光收回來,朝新黛玉腳上捏了捏,揚聲道,「哪能個個女人,都像你當年那樣絕世美貌,海上四大名花品評第一?」

  「話是這麼說。不過大觀園裡,丫頭如果不俏麗,也壞了看官的脾氣。」新黛玉眼睛瞟了下小月桂,厲聲說:「還不快下去!像個木樁釘在這兒幹什麼?站到門外吧,要東西會叫你。」

  小月桂穿好鞋,怏怏地收拾起盤子,朝門外走。常力雄端過新黛玉遞上的茶碗,喝著茶水,不經意地看著小月桂的背影,突然心裡一動。她穿的丫頭服裝,太緊,擠著身子,肩有些寬,腰部細柔,顯然與公認的美人娉娉婷婷不一樣,但在一品樓這樣的「書寓」裡,甚至在其他風塵女子中,很少見到。

  這種風韻很特殊,好像只是清純的鄉下土氣,他年輕時就熟悉的那種民間女子的粗獷。似乎太熟悉一點,他想,不至於看一眼,就逗得他竟然心跳起來。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他這才想起來,小月桂端著東西的樣子,很像剛到書寓門口時看到的「西洋春宮」畫片上,那個扛著水罐的西洋裸身美女。

  可能是由於個子較高,上衣掛住在後腰像流水沖到樹幹一樣,行走中攔擱成波紋流動,沒有直落下去,反而把臀腰全部顯了出來,套在褂子下的寬褲腿在飄飛,整個身體悠然搖動。這幅景象,仿佛即刻就會消失。

  常力雄突然厲聲說:「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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