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王 | 上頁 下頁


  廚房請了兩位蘇州名廚,帶了兩個廚娘,大都上半夜忙,為各房提供佳餚美酒,下半夜只留一人,以便客人需要夜宵,備上點心和酒水。廚房有大灶小灶,櫃子碗櫥齊楚光潔,裡面留著一天剩餘下來的菜肴,供第二天丫頭娘姨男傭享用。小姐與客人的三餐必得當天清晨遣人挎上竹筐買回,講個新鮮。

  一大清晨廚房忙得像過年,宰雞殺鴨剖魚,血腥必須即刻弄淨。新黛玉起身第一件事是查廚房,發現地上一根雞毛一片菜葉一滴油蹟,就罰廚娘的工錢。廚娘們小心翼翼,而且緊盯著每個進來端菜的娘姨丫頭,生怕代人受過。這裡的丫頭第一樁訓練就是端菜搬湯,託盤提籠穩如輕舟泛平湖。

  小月桂覺得這廚房太整潔,要不是有除之不淨的油煙味,可做佛堂了。即便她的個子漸漸高得討嫌,端菜遞水倒是練得無可挑剔,而且力氣不小,不像別的丫頭,遇到重物,就得找男工代搬。新黛玉要圖個爽利快捷時,就叫小月桂做。

  小月桂端著一盤茶具,從廚房出來,已經練成了步子再緊上身也穩平。她走過大房丫頭們睡的房間,心裡羡慕,不知何日能挨到那個份。底樓一個有小窗的屋子,那是她睡覺的地方,裡面幾張緊挨在一起的統鋪床,得從床腳爬上去。沒有桌椅,每個床頭留了個放箱子的地方,只能坐在床上梳頭。幾個下手丫頭住一起,擁擠窄小,床頭的空地更窄小,轉兩個圈,會撞著身體。每日要忙到淩晨才可上床,小月桂頭往枕頭上一落,就已開始打鼾。

  不過她沒有任何抱怨,比起鄉下,這已是天上。吃得不錯,小姐房裡留的隔夜菜,熱一熱,味道一樣可口。穿得更是有棱有角,新黛玉幾次罵她長得太快,但還是儘快給她做了合身的新衣,這裡的丫頭也必須一身絲光綢氣。

  她的枕頭底下有個客人賞的藍花瓷盒,裡面藏了一隻藍蝴蝶,有小半個手掌心大,早就幹了,晃眼一瞧,就要飛走似的。大清早被主管娘姨喊醒時,她把它拿出來看一眼,手指輕輕點點翅膀上的花紋,小心蓋好藏好,就急如星火地穿衣梳頭,補上慢下的半分鐘。

  這陣子,已接近傍晚,她穿過二樓回廊,房間裡傳來小姐們的評彈低吟淺唱,夾著琵琶箏琮打情罵俏。她走進陳設堂皇的鳳求凰廳,那是新黛玉自己的套間,有時用來接待初次光臨的新客。一是表示主人殷勤,二是樓既為一品,自有規矩。在這裡,哪怕唐伯虎有點秋香之心,第一次也得由新黛玉出面設宴,眾小姐輪流侍酒,第二次付銀子才能入座小姐本人的待客廳,第三次付銀子有沒有入室之雅運,就看來客的福氣了。

  太陽落山,天色紫藍誘人,有一半映著門窗和牆,滿街滿巷燈光漸漸亮起。書寓裡的姑娘中午醒來後,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打扮得花枝招展。管事忙著收局票,高聲地叫著某小姐出局,某小姐有人參見,某客人設茶會。有客人帶著的八哥也跟著在湊熱鬧,怪聲怪氣地叫:「吉利發財!」這是一品樓生意最火紅時分。

  三輛馬車駛到一品樓門前停住。前後兩輛馬車上的跟班,即刻跑到中間這輛來侍候。有人趕快打開門,攙扶上海洪幫山主常力雄一步跨下。他黑衫黑帽,走路大步子,腳底生風,完全不是要人扶下車的人。

  老西門這條街不寬,卻很長,從街這頭望不到那頭。路上房子全是中式的,藥店、浴池、客棧、茶社、菜館和雜貨鋪應有盡有,儼然一個繁華世界,各式人竄來走去,這個無風無雨的夜晚更是人頭攢動。

  有個長相猥瑣的小販在兜售不知什麼東西,湊到常力雄一個年輕跟班前,神秘地說:「要不要?西洋春宮。」

  那個年輕跟班把小販一推。小販沒想到對方出手如此之猛,跌出幾尺遠,一隻手撐著石牆,才沒有跌趴在路面上,但是手裡的畫片散落一地。他急得大嚷:「老爺,不要,只管說不要。」

  跟班臉還是橫著,吼道:「躲開點!小心挨揍!」邊說邊擋住此人,讓常力雄走過去。

  常力雄勸解地說:「何必,何必?人家做小生意的。」

  跟班停住步子,低聲說:「這人湊得太近,不知回避,衝撞常爺。」

  常力雄笑笑說:「我又不是上海道台,要小民回避作甚?」他見那個小販孱弱的身子佝僂著,對保鏢說,「仔細看著不要有暗器就行了。」

  小販被跟班這架勢嚇壞了,一骨碌爬起來,收拾落在地上的貨。聽到常力雄的話,知道無大礙,就彎腰獻笑,手攤開那疊西洋春宮畫片,低聲勸說:「老爺賞臉看一眼,只看一眼。」

  那是一套石版印的西洋裸女名畫,不知是西洋水手帶來賣錢的,還是上海什麼印書局新進的設備做的。小販從畫片中取出幾張遞過來:盎格爾的《泉》,波梯切裡的《維納斯的誕生》。

  常力雄只花了幾秒鐘晃了晃眼那些畫片,就朝小販揮揮手,「去去去,什麼好東西!老子看活的。」

  常力雄年過五十,穿著綾羅長衫,近處看,黑長袍的絲緞暗花紋泛藍紫。他氣宇軒昂,鷹視虎步。一品樓那邊早有人候著,替他打開門。常力雄提袍,一抬腿跨入高高的門檻。

  歡笑聲、絲竹音樂,夾裹著脂粉香氣撲面而來。「是常爺哪!」好多個女人的聲音歡呼迎接他。

  「好久不來了,叫我們想得好苦!」

  「姐妹們,來侍候常爺!」

  撩開紗帳掛上鉤後,一品樓的老闆新黛玉讓常力雄坐在床邊,自己跪在床上,給他捶背。她瓜子臉,高挑眉丹鳳眼,櫻桃小嘴。要說她徐娘半老,或許太刻薄;要說她風韻如昔,恐怕太抬舉。不過當她打扮齊楚,說她依然是個美人,並非完全是吹捧。在妓界,女人四十,還能讓老情人留戀,就很不錯了。

  她黑亮的頭髮梳得整齊,插著釵,手上戴著玉鐲,小腳玲瓏地露在綢褲外面。上身是一件單薄的無袖短衫,下擺大開襟,棗紅紗透花,穿著一雙很少落地的繡鞋——實際上是色彩豔紅的緞子做的襪套。那是一品樓倌人身上除了臉以外最驕傲的部位,花的功夫最多的地方,自然也讓恩客端詳拿捏最多。

  新黛玉正賣力氣地給常力雄做推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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