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王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生命本沒有過去,她隨時準備賠光本錢重搭戲臺。

  「反正,」她停止說話,向我攤開修長的手。那手精雕細琢,好像專做擺設讓人看的,最讓我著迷。她主動伸出了手,我的心跳了起來,能把這手握在自己的手裡,盡興研究一番必有所得。

  雖然這手上的紋路我已經相過多少次,她經常與我比手掌,多少次我如入八陣圖,困惑得忘了自己在找什麼。從我們倆的一生來看,我好像應當更關心頭腦,她似乎本來就有更多的身體本錢。而肉身之運,更顯於手紋:上海人後來俗稱的「台型」,就是這個意思。她的台型真是絕無僅有。不過只有這次,我有機會靜心端詳,這才進入了掌心絕陣:看出了她命犯三沖,災星攔運。更糟的是,我沒能做到面不改色。我抬頭看著她傾倒多少人的甜美笑容,不由得一陣傷心。

  「本來麼,每台戲都得從頭唱起。」這是我的違心安慰,還是她的自我解嘲?已經記不起來。

  但做夢卻是她無法控制的事。

  她常夢見離開家鄉的那個早晨。在那早晨遲遲未到的時辰,她心跳急促加快。她害怕早晨果真不會來到,所以整夜在海邊泥灘上站著向東癡望,擔心太陽萬一不會從海水中升起。

  從七歲起,她就想離開這個地方,已整整有八年。多少年了,這點黑暗的記憶早就應當淡漠。但是每個月她總會有一次噩夢,夢到那個平生最恐怖的時刻,她對著黑暗的海水自言自語:「難道這次真的還走不了?」便一身冷汗驚醒過來。

  那天清晨,她終於看到海面上升起一輪太陽,這是她這一生見到過的最輝煌的景象。她可以發這毒誓了:將永遠不會再朝這海邊漁村看一眼——除非父母要她回來看一眼,但他們雙雙去世八年了,不會要女兒回那本來就沒有的家。

  如果我在做一部關於她的紀錄片,我知道應當就從這個鏡頭開始。陽光溫馨地照在浦東的一條堤路上,三人抬的轎子裡坐著一個盛妝的女人,後面顛顛地跟著一個臉色黑紅、髮辮焦黃的鄉下小姑娘,個兒卻不矮,一手挎著一個包袱。她的鞋破爛了,右腳後跟不時掉下,扯上幾次都沒用,乾脆打赤腳,再提起包袱連跑幾步跟了上來。她奔得不停地抹汗,把本來特地洗乾淨的臉畫上了幾條污痕。

  三個轎夫抬著滑竿,辮子壓在頭頂上,兩人在轎前,一人在轎後,他們打著赤腳,泥路把腳板拍得啪啪響。後面的一人費力些,所以隔一陣,相互輪換,調位子時借機歇口氣,氣順過來又上路。

  越往前走,田野越是嫩綠,油菜花黃黃地塗出一塊一塊,一串白蛾圍著轎子飛舞。

  他們終於走上黃浦江長堤,景色突然全變了。一邊是各種各樣停靠在江岸邊的船舶,上面有各式各樣怪裡怪氣的洋字,船甲板上半像人半像鬼的紅毛水手,對著轎子裡的女人亂叫亂吼。女人頭都不抬,但後面的小姑娘仰臉看得出神,赤腳踏進鏽水泥坑,差點滑一跤。另一邊是形狀各異的倉庫。船是鐵板的,倉庫牆是鐵板皮的,兩邊都是油漆夾著水滴鏽痕,花花紋紋擠攏在一塊,怪得有趣。

  還沒來得及看仔細,行人多了,轎夫慢了下來,江面也寬了,說是到了陸家嘴渡口。

  隔著黃浦江,對岸就是當時中國最特殊的地方:上海外灘。下午刺刺的陽光照著那些英式維多利亞建築、江中噴出煙霧不時發出怪叫的輪船。小姑娘把包袱擱在地上,雙手抓著自己的褲腿,看呆了。有人挑著擔子撞了一下她的胳膊,很痛,她只是讓了讓,繼續傻看。

  渡口繁忙。輪渡是有巨大煙囪的蒸氣鐵輪,冒出的濃煤煙直沖到她的臉上,嗆得實在有勁,讓她哈哈笑了起來。

  來來往往的旅客提著包裹扛著行李,大人牽著小孩,喧喧嚷嚷地擠過她面前,跨上跳板上船。

  盛妝的女人拂手理理一絲不亂的頭髮,敲敲杠子,滑竿放下了。女人轉過臉去,大聲訓斥呆看江對面的小姑娘:「小月桂,沒到上海就想享福了?還不看好行李!」

  這是1907年初春。宣統皇帝尚未上臺,都知道這麼混不下去,但一切都懸著等著,連開端的開端都尚未開端。

  第二章

  那小西門的一品樓「書寓」,在華界與法租界邊上,曾經見過的人都難以忘懷。四馬路一帶剛興盛起來的妓院區雖然熱鬧繁華,卻品流混雜,那一品樓倒是當年的行業翹楚、花班領袖,情願離開俗流一段距離。

  這個樓本是咸豐年間松江某名公的一所院宅,此公生性風流,遺贈此宅於一名寵妃。寵妃原是青樓出身,本想做長久一品夫人,未料到當了寡婦,財產卻只有這座宅院,窮愁潦倒,只能借此重作馮婦。雅號一品樓,算是追尋舊夢。

  一品樓老闆新黛玉說起這段歷史,還真像那麼一回事,她一口咬定千真萬確,甚至拿出過此名公的書畫為證,說是那位一品夫人賞給她的禮物。新黛玉原是一品樓的頭牌倌人,書畫也是真跡,名公真實姓名暫諱。曾有文章言之鑿鑿,說一品樓是松江府最大名鼎鼎的董其昌後裔的家產。

  同光年間上海開始有租界,這個本在上海城牆外的院宅,反而成了各界人士進出自如的地方:租界人覺得半回歸華界之內,華界人感到半在官府權轄之外,縱情聲色各自心安理得。

  新黛玉真會有這雅趣?不必認真。雖然同是名妓,晚清比不得晚明,歷史總是越近越俗,放大效果越差,誰還敢把新黛玉比李香君柳如是?

  這一品樓「書寓」面子大,成了海上妓家模仿的樣式。深紅大門,尺高門檻,厚重結實的石牆,大家氣派先聲奪人。整個院子有兩幢雕花樓,中間是架空的回廊相連,也算別出心裁。天井邊置有大小盆花,後院種植樹木,假石山間水池裡遊著紅紅黑黑的金魚。

  外觀依然是名門豪宅,樓內早就建成套間,掛牌的姑娘都在二樓,各有客廳和內房。底層則前為廳堂,後為廚房、雜物房和男女傭人房。姑娘們的房間陳設富麗華貴,人說有的房間,連瓷地磚花紋都鑲金嵌銀,僅這一點,就足以揚名上海灘。

  雖然小月桂只是個丫頭而已,對著人不對人都是一臉笑,人都說,這丫頭笑容好甜。她一身丫頭裝束,連辮子也梳成了一個,額前剪一排整齊的劉海。

  半年來她個兒往上竄得好快,都說她不當做丫頭當做傭娘,哪有這麼高的丫頭的?

  這事情也讓一品樓老闆新黛玉頭痛:買丫頭花一整筆錢,此後就算是你的人,生死由天,卻不容易辭掉;娘姨是雇工,按月付錢,說走就走。萬一丫頭真的只能當娘姨用,這筆生意太不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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