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25

  從集會、遊行開始,到罷工、罷課,然後公共設施如商店、超級市場、地鐵、郵局,連電影院、劇院甚至法院一個一個關了門,恐怕只有廁所、醫院、餐館、輪船在運行。歷史會扮怪臉,並且盡揀熟悉的戲演,蹩腳又拙劣。

  但整個局面恐怕並非誰能控制得住。路障,街壘,交通癱瘓,而紅白藍國旗像森林般豎在大街小巷,迎風飄揚。

  不僅是布拉格人,連同在布拉格的所有西方人都加入了,認為是他們分內的事——衝擊東方資本家公司區住宅區。首先嚴懲其領先信徒白種人買辦。東方人持新式武器自衛,高頻電子保護網立即圍護了所佔用的區域。

  東歐各政府則利用群眾起來衝擊東方資本勢力,同時維持「秩序」外表。警察、軍隊一邊控制鬧事,一邊鼓勵鬧事。

  阿曆克斯的案子無限期後延了,他所預言過的中國義和團運動的顛倒,成全了他。我望著遠處查理橋士頭舉著標語喊著口號的隊伍,盤子裡的炸雞一口也吃不下,僅把筍、蘑菇粉湯喝了。

  出了威廉餐館,整條街都是戴手套端著老鷹的人。老鷹翅膀上用油漆畫了眼睛,一圈紅一圈黑。不像去參加遊行和衝擊,好像只是讓養鷹者有個熱鬧場所比賽,聽說只有鷹能穿越高頻電波網。

  當自稱是警察的兩名便衣出現在面前,我毫不驚奇,一句也不問。他們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在前的一個挽著我的手說:「希望你能與我們合作,別聲張,免得引起流血。」他的另一隻手在腰上摸摸那兒的小口徑步槍,「我們只是想找你調查瞭解一下。」仿佛是為了讓我安心,他可能為我臉色太鎮定反而覺得我不正常,需要假意安慰我一句。

  在警察局的單間裡,大半天時間過去,也沒人來。直到夜幕降臨,我才被塞進一輛四壁沒窗的車子。我仍沒問將去哪裡。要來的總會來到。我還有點欣喜,晚來還不如早來,與其落在結局外慚愧得慌,還不如在結局裡處之泰然。

  罩子籠住我的頭,僅露出個口,讓嘴呼吸。我被牽引著,走了許多的樓梯、過道,然後停了下來。有人揭去罩子。我試著睜開眼睛,但眼仍花,只感到人影退出,自動門刷的一下合上了。腳步聲消失,一切歸於寂靜,我看清了,房間較寬敞,足以顯出單人床的窄小。邊上有個衛生間,但沒有窗子,看來是全封閉式建築,靠機器調節氣溫和空氣。子夜一點十五分,是不會有好戲上演的了。既來之,則安之,我倒在床上,踢掉鞋子,連外衣也未脫,就蒙頭睡去。

  26

  拂曉,我感覺自己生起病來,頭疼痛,全身無力。這該是夢吧!我想著,站起來。有聲音在說:躺好,躺好!聲音和藹。奇怪,這聲音並不陌生。我回到床上,接著睡。

  我醒過來,第一發現房間裡陳設不對,可以肯定這是完全不同於昨天來的那個房間,不僅大,還有外間,雙人床,化妝鏡,窗簾,老式壁爐,舒適、講究、高雅。一束百合斜擱在沙發桌上的水晶花瓶裡。我走到窗子前,拉開窗簾,竟是一大片竹林,陽光充足。三個窗子一樣景致。我已明白自己大致在什麼地方了。穿上衣服,我來到外間,一個等邊三角形奇大的空間,開滿了鮮花。花穗子坐在那兒,正在用早餐。

  不知是見了花穗子,還是其他什麼緣故,我感覺百病皆消,全身上下通氣和順。看來我已快靠近結局。

  花穗子讓我坐在椅子上。我的一份早餐已經擺好。我欲言,她說,先吃吧,有話再慢慢談。她沒化妝,穿了件藍底紅花睡衣,配上染過的黑衣,那份憔悴、悒郁決不亞於胡亂睡了一覺的我。

  桌上盤、叉、勺、杯子通通收走。我突然瞥見自己腕上的手錶,上面日期不對,難道我睡了一整個白天兩整個夜?我問花穗子: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花穗子說,「你應該感謝我把你弄到我這兒來。否則你還不知道怎麼樣呢?當然,如果報紙不說你被抓,我也不知道。為了證實東方財團自衛隊逮捕你的傳言,我費了好大的勁從別人那兒把你弄來。」她說得錚錚有聲,但我不再信她,誰也不願信了。

  看看我,她遞過一張昨日的《今日射擊》。

  她幾乎不讓我安心看報,說:「你瞧,你有多重的分量,白天猛攻這城堡,夜裡還輪班倒狠攻,口號只是要求放你!」

  報紙上說,幾個養鷹的人看見我被抓走。說是東方財團自衛隊認為我出賣了資本家的利益,作為叛徒逮捕了我。

  我抖了抖手中的報紙,對花穗子說:「就憑這個,你就派人來這麼對付我?」

  「報上說了嗎?政府採取高壓措施,強拉人,抓走人。暴力升級,原因並非在我。」花穗子站了起來。她啟開煙盒,但卻合上了。

  我說:「報紙都是胡言亂語,瞎扯!」

  「知道就好。我們的神經震盪器僅一百米有效距離,我們被圍困,你也該受受。」

  「為什麼該我?」

  「你的戲演得太出色,是你煽動LESP的無理要求,使造反高漲,亂民革命。」花穗子的腔調和報紙真是互相印證。

  這樣的談話自然進行不下去。

  花穗子說:「中午再見。」起身朝門口走去。她的態度沒什麼變化,也不提前次我們多年來舊賬新賬。就我自己心裡與她拉開的距離而言,實際上一切皆可言明。門在她身後關上。我聽見鑰匙響。不用說,門被鎖住了。

  這房子不在靠河的一頭,很安靜,聽不到圍攻城堡的聲音。我擰開電視,電視一片麻點,沒有圖像。我往牆上靠,無意中觸動了什麼鈕鍵,牆閃開,裡面全是書、錄像帶之類的東西,放得整整齊齊,儼然一個小型圖書館,中文書居多。花穗子曾經是個讀書迷,也做過文學家夢,在地球另一邊的山城小報、雜誌上發過幾篇散文和幾首小詩,不知文字過於華美或是缺乏臭酸評論家鼓吹,未能持續,便金盆洗手,洗心革面,另擇佳境。對此,我認為沒有什麼值得可惜的,這世界文學家永遠只嫌太多。我的目光在書架上頓了一頓,可不,端端正正放著一排我的書,包括發我的小說的雜誌。她是在收集,並且收集得很全。有的書名,像《帶鞍的鹿》、《背叛之夏》,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因為年代久,書和雜誌的邊角有點發黃,但不翻卷,也沒污漬、毀損。

  花穗子從未提過,多年前曾有一次我把書送給她。她一臉無興趣,連句客套話也不說,拿了書瞅一眼封面就扔到一邊去了。我自然下不為例,知道她眼高,根本不屑於看我的作品。因此,我此時才著實吃驚。由此推測,她多年來一直在刊物上翻閱我的作品,跟蹤我的寫作生涯。

  我退出書室回到房間。

  在靠窗的一堵牆,我仔細觀察,窗的木紋紙有一條不易看見的直直的縫。我把手放在縫上,牆自動從縫往兩頭敞開,根本不需要身體貼上去就能辦到。

  一個大游泳池,建得跟海邊天然浴場一般。淺淺的沙灘,逐漸向前延展,遠景有人正在衝浪,屏幕效果足以亂真。而另一扇牆閃開,穿過一個∽形過道,則是一間極大的化妝兼服飾室。鞋、包、帽子,成套未開封的精美的衣服,各類項鍊、耳環、手鏈,琳琅滿目。當年有一千雙鞋的馬科斯夫人見了,也會甘拜下風。花穗子從來在我面前、別人面前表現出來的都是剛強,決不向命運低頭的英雄本色,想想,臥室推開「牆」就可有一個全世界數一數二的游泳池,一個大百貨公司的女人用品,令天下女人都羡慕,一個精巧圖書館的藏書,想必音響光盤CD光帶也會在某扇一推即開的牆內。她的富有,到今日才真正顯示於我眼前,同時顯示的,還有她的無與倫比的孤獨。

  我點燃一支煙,坐在沙發上抽了起來。我差點忘了自己的處境。或許我從來都不考慮處境,有能力面對任何處境。我這條命本來就是撿來的,一次又一次。

  在沙發桌底,我發現了一盒像撲克牌的帶子,不明顯,但也不隱蔽。我把帶子拿在手中,瞧了瞧,隨後,又放回原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