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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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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曆克斯說,難道你不喜歡這矛和盾牌?假如你已經膩味美酒和詩篇。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牆上一副副矛和盾擺出的花樣,被燭光、天花板華麗的凹燈擴大出好幾倍,投射在盛宴廳男女身上,一對,幾雙,一簇,毛髮疊合,錯開。一堵門內,人和人相疊。那就是肉,是漢字的絕活。

  我是喜歡的,不只是喜歡。我真像伏爾塔瓦河灣那最像女人陰部的一段裡的女人。那裡的女人便是肉,門即是天,門即是地,天地合二為一,人人合二為一。

  據東方風水大師說那裡二水夾岸,此地女人好淫,需處罰。捷克政府請來中國易經大師,在河分為兩條支流繞著島嶼的地方與其匯合處安了個金裝的關公,鎮邪。那裡的女人從此跟修女一樣,還絕了生育。男不男,女不女,一天天少了人味。只好拆掉雕塑。淫聲浪語又像輕煙嫋嫋升騰在那段河流兩岸。

  你就應該取掉鐵衣鎖,阿曆克斯說。他不穿衣服更像我認識的某個人。那個人也有他一樣性感的骨骼、臉形,背上也有一道深深的肌肉溝。沁有汗珠的一根根毛發,微微鬈曲。這樣的肉體能把我身體內的平靜和理性摒棄,仿佛我天生就是這麼不知羞恥,不明婦道,不善偽裝,只要我所要的。不管明天,不在乎昨日,只要這一刻,這一刻。

  大廳如一個任意的六面體,分不出哪是頭哪是尾。跨進大廳的人都處於迎接和接受狀態之中,調動所有的器官,向歡樂挺進。

  阿曆克斯貼近我的身體,我們倒在了五面鏡子一面地板的大廳中。那所有張開的腿跟緊閉的手臂全都處於飛奔的速度中。我穿的那件被雨水浸透的晚禮服,此刻可能已順著伏爾塔瓦河水漂走。它的白閃閃的光芒在黑寂的河流中,像一支等了好久才唱出的歌。

  我說,我就這麼插進去,插得有底無空。

  阿曆克斯在我身下叫了一聲,臉扭動,手從我冰涼的腰滑上我的乳房。

  閃電劃過被雨水緊緊包裹的世界,我和他在這一瞬相互凝視。阿曆克斯說話的時候,響起雷聲,雷不是震徹大地的沉悶聲,也不是斷頭臺般的哢嚓聲,雷是輕緩地墜在河岸,騰起一片絳紅色,如兩片透明的鈸相撞,掀動你非得和另一個非你融合在一起,才能安神。

  阿曆克斯便是在這樣的時候述說他對我的忠心。他說他最大的快感是看著一個他所愛到骨子裡的女人,和別的男人做愛。

  「比如我現在非常愛你,就非常想看你和別的男人做愛,你越狂熱,我就越激動。」

  他奇異的愛情表白方式,使我一下達到了從未有過的興奮,整個骨盆驚悸般搖動起來。我們是大廳裡動作最兇猛又最頑強的一對。但是,我們在眾人的高叫聲中獨獨保持沉默,仿佛我們嘶啞的呼喊超越了聲波。

  性與愛二者無關。阿曆克斯喘過氣來,撫理我的頭髮,說,性是一種自覺的修煉,只需要一點情緒和刺激,愛卻是被動地加在你身上的情感和責任。

  這個從小就喜歡冒險,把玩笑與冒險甚至政治配合得成為一門藝術,又不可避免後半生將在監牢裡度過的男人,以宣講色情理論,給我在他身上的運動伴奏。

  是的,總得有人做冒險的事,總得有人做崇高理想的事,也總得有人糊裡糊塗,而每一個人都有權享受快樂。

  從古到今,人類做什麼都進步得變了形,偏偏人做愛方式實質上講沒什麼變化,相對人被殺、人殺人的方法,太相形見細了。做愛方式沒有大進步的人類即使是到了未來,也不可能在這方面推進,只可能在選擇跟誰上面求自由。既然我們能在此把自由推到極點,我們就超越了所謂的進步,跨過了一個個千年,人類進步的標誌是殺人,我們用自由自在地任意做愛表達我們的觀點。

  我所未看見過的紛紛出現在眼前,我所未享受到的正在到來,已經到來。雨還在下,那很薄的一層簾怎擋得住船舷外的虎視眈眈的黑暗呢,這艘輪船不過是大洋中的一小片樹葉,在風雨中飄搖。但既然推不開命定的死亡和暴力,一晌貪歡又有什麼不對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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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找理由,我不必找理由。我飲下色澤陰慘瓶頸曲長的烈酒,吸下了狀如珍珠粉的毒,注射灼燒煮沸後的針藥,我和每個房間、每層艙內的人沒有區別。

  在中央廳的舞池裡,樂聲中扭動的赤裸身體,假若穿上衣服,其實跟過去時代的迪斯科舞廳裡看到的男女沒太大區別——腿向外分開擺動,臀部與上身往回往前運動,手揮在空中。只是脫去衣服後,原先的象徵動作成為功能動作而已。

  那個一直坐在外艙燈光下看書、戴眼鏡的褐色皮膚南亞女子,這時走到我身邊,她取掉了眼鏡,隨著音樂節奏起舞,一副金墜子的項鍊垂在乳溝間,很亮,很吸引目光。她在各種膚色的人堆裡,動作自然、專橫而柔美。由於一絲不掛,更像頭雌獸。她從舞臺這頭舞到舞臺那頭,又狂舞回來。終於,仰倒在潔白的地毯上,她的仰臥的舞姿顯出技藝更加不凡。她的長相平平,但我看不到這一點,因為她動作出眾,長相便被掩蓋了,只有粉紅的乳房和漆黑的陰毛在那兒飛舞。看著她,我的心猛然跳起來。

  如果她是花穗子,那又怎麼樣?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這個問題怔住了。

  我跑到酒櫃前,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花穗子一根一根撥六弦琴,微微低垂的臉,眼睛裡一塵不染。那詞,我當然還記得,不會忘,就像從那個時代裡過來的人都會唱一樣: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還有天空飛翔的小鳥,山間停留的小溪,還有寬闊的草原。

  「我要開個晚會,請所有認識的人來,包括三親六戚、朋友仇人一個不少。」她扔下琴說,「我將開的這個晚會,讓想像實踐,隨性情行動。然後在酒和食物裡放一種毒藥,狂歡而暴死。」肉體交錯、屍體遍地的幻景,使她激動不已。是不是她同時展現給我兩個極端?一邊是純情,憂鬱,但對未來充滿夢想;另一邊是淫亂,殘酷,對未來絕望,只求生命趕快結束。也許,我是在那一刻才真正被花穗子勾去了魂。我尋遍世界,我也碰不到第二個人會像你。我對她這麼說。那天,我們在床上長久跪拜,不向天王老子,不向土地菩薩,也不向上帝,只向我們自己的心,說,我們從此就是姐妹,跟親生的一樣,比親生的還親。可是她,現在的布拉格女王,不僅想不起,也根本不會來參加這樣的晚會,他們是精神生活高雅的東方貴族。

  「下一個!」又跳起舞蹈來的南亞女子叫道。舞者越來越美,場面越來越壯觀。

  船頭獨靜,我朝那兒去。風橫在皮膚上,雨則斜著。我舉起玻璃杯子。燈光在黑暗中描出一個赤裸的女人,熟透的女人快樂的身段。光中雨絲牽在杯裡,滴答滴答。我仰起臉,張開嘴唇任雨水飄進。

  高舉的杯子被一隻堅硬的手接了過去,這個男人站在我背後,傾斜杯子朝我身上倒。我閉上眼睛,帶股涼氣豔紅的酒,仔仔細細往我嘴唇、耳朵、脖頸、乳頭、腰、肚臍,一點一點流。那手陌生,但帶著火焰,從我頭髮、後頸、背、臀部、腿,一點點滑落,在一片黑色叢林和深淵區,水和手會合。杯子砰然落在甲板上,隨後是我往後仰壓倒他的聲音。

  在梅毒接近消失,皰疹尚未流行的六十年代;在皰疹接近消失,艾滋病尚未流行的八十年代初;在艾滋病接近消失,愛包拉剛開始在紐約出現尚不為人知的此時,在愛神和病毒互鬥的喘息期,幸運的人類總是在幸運地盡情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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