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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20

  回想音樂劇散場之際,張俊對我說的一段話,我總有一種摸不著邊的感覺。我已步入布拉格這個迷宮很深了。按照時尚,劇散之後,會有象徵性的淡酒,為頭場歌劇觀眾與演出者提供一種社交的酒會。花穗子忙著跟人握手擁抱應酬,她沒看見我,興許是故意沒看見。我也未走上前去打招呼。人一距離近,便因過於真實變得不真實起來,所有的過去都不過是襯托,供現在參考的背景資料而已。

  哈謝克朝這邊看。我避開,幾步走到門廊外的柱子旁,等娜塔麗從洗手間出來。

  張俊叫住了我。他的腿有點不方便,像是槍傷未完全痊癒。

  「你看起來不錯。」他說。

  「好像是不錯。」

  張俊隨我走到柱子後。他說起前幾天的事:花穗子又吐又瀉,發高燒,臉上全是小紅點。病得奇怪。她似乎很想叫你去,但她就是不說這話。

  「她今天已好了吧,看起來不錯。」我不想談花穗子,雖然在心裡我罵自己是個十足的混帳。我一時性起甚至想走過去,去向花穗子表示心意。

  娜塔麗在一旁說:「走吧,時間不早了。」她從洗手間出來了,可能已經站了兩分鐘了,她有千種理由不願我與華信公司的人交談。

  在老城小巷裡一家凸型的餐館,我和娜塔麗一人要了一份魚游紅海麵條。我邊吃邊在心裡琢磨張俊告訴的那些有關花穗子生病的事,目的何在呢?我讓侍者送來兩杯竹葉青,這種酒高度香味,有點甜,但不膩。

  花穗子生病,她想見我,並不恨我而是寬恕我了?分明不是。花穗子連個電話也沒打給我,不屑於與我打交道,這倒能維持她在我心中以往的形象。張俊莫不是在提醒我,要我領略另一層意思。他當然知道,沒有另一個人再比我更瞭解花穗子的了。

  不管我怎麼想這件事,有一點是不可忽略的,即:那些跟蹤在我身後的人,不懷好意,隨時都會給我致命的一擊。而我不願把這些人與花穗子聯繫在一起,任何一個會殺死我的人決不會是接受她的指令。她對我還不至於如此。

  21

  剛拐到街尾的鏡子店,擦著教堂投在地上的一處陰影,雨點就打在身上。跨過有軌電車的軌道,便見人舉著傘,傘和人都很怪誕。橋畔露天咖啡桌前的客人紛紛撤回室內。

  雨線變成潑翻的水桶,傾灑下來。

  奔到了街對面,雨水已濕透我和娜塔麗亮光閃閃的晚禮服。就在我們彼此打量對方的狼狽相時,為對方濕淋淋的頭髮,水勾勒出的身體曲線再也管不住自己的手。酒為臉的紅暈、光滑、動人做好了準備。在黑暗之中,她多像一枝紅玫瑰!我假作害怕地閃躲,又轉而興奮地哈哈大笑。

  雨越下越大,天變得紫藍。街上行人漸漸稀少。

  借著路燈昏黃的光,我和她摟著,踉蹌著跑向河邊的小汽艇。

  娜塔麗敏捷地跳上汽艇,一把將我拽了上去。

  她啟動引擎,亮起前後燈。一邊駕駛汽艇,一邊說起自己。她比我小三歲。父母都是大學教師。一九六八年布拉格之春時隨父母逃亡到倫敦。她在那兒讀了小學中學大學。直到解凍後,才回到布拉格來。在查理士大學讀人類心理學博士。有個姐姐在紐約。她的話說得極快。我所捕捉到的信息極為簡略。她不像要深談,也不像不願處朋友的樣子。

  於是,我把話題移開,問起阿曆克斯。雨越來越大,船燈照亮河畔的樹林、房屋、紮進河水裡的木樁。雨聲大到蓋過機器的轟鳴、河水的流淌,蓋過我們倆的說話聲。

  「他是個孤兒。」娜塔麗攔腰抱住我,把耳朵貼在我的臉頰上。她好像在說,阿曆克斯搞過絕食,遊行,暴動,自行車歐洲賽,徒手攀登阿爾卑斯山懸崖。做什麼都身體力行。她問:「喜歡他?」

  我笑吟吟不作回答。

  「沒人不喜歡他。一會兒你就可以被喜歡!沒准他也會來今天的自由主義晚會。」娜塔麗說。

  22

  這是條巨型遊輪,亮著大大小小的彩燈,泊在河中央。娜塔麗將汽艇緩緩靠過去。有人接住她扔上去的纜繩,系好。

  兩岸沉沉的山麓,在雨水裡泡得漆黑,像是伏爾塔瓦河上游一帶。我曾乘遊船白天遊過伏爾塔瓦河,水和天比賽似的藍,樹滴汁似的翠綠,岩石絕望似的雪白。偶有房子,也像白白紅紅漂亮的玩具,夾在連綿青山之中,作為風景裡的小點綴。如果船不鳴汽笛,身邊人都停止說話,你便會覺得自己正在朝冥冥之中的一個世界駛去,無論那世界被描述得如何千篇一律,你還是斷不了奇異的感覺。

  踏上甲板,我看清,接纜繩的青年全身赤裸,臉像青銅雕像。他的背、屁股肌肉繃得很緊。船舷邊的燈正打在他身上。

  雨水在船舷欄杆、前後艙未遮接之處濺起小小的噴泉,雨沒有停的跡象。

  青年被我和娜塔麗夾在中間。娜塔麗滴著水的臉,亮亮的眸子,扭動在樓梯上的腰肢,是這麼讓我屏住氣息!我的血在身體內流動的聲音,與河流在船四周流動的聲音,使這個黑夜顯出不同尋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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