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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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我給你幫助?」他不回答,而是提出了問題。 「不必!」 「你是我們的朋友,我們不能袖手不管。而且,你會看到,對任何膚色的友人,我們的政策是開明和民主的。我們決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 「謝謝!」我又呷了一口酒,舌頭冷冷的。 他看看我,說:「階級鬥爭,言詞總是激烈的,但這只是策略,我們只是逼政府妥協讓步。」 我想說,到時候,你未必控制得住。但我感到說了也沒用。人們總為利益所左右,利益擺不平時,道理也七歪八倒。 酒吧的高椅上一個女士慢悠悠地撥著吉他,在哼唱一支歌:你去問那些陌生人,他們在找什麼?他們會不會像我這麼說,不要難過! 這詞這調,我太熟悉了,三十六年前的中國名歌星,第一個女扮男裝的歌手,媽媽聽話的孩子,媽媽永遠在責怪的孩子,想討媽媽喜歡,又孤獨傷心的孩子。唱歌的人模仿中國歌星,不看人,以為是男聲,她唱得真好!尤其是在這個時候,唱我熟悉的歌,好像知道我的那顆心,讓我感到整個樂隊在對著一個臉化裝成女人的男孩低低傾訴。 18 我關掉電視。西方所有沒掌過權的政黨派別團體:綠党、嬉皮士、托洛茨基主義者、無政府主義、公社派、性自由派、新世紀流浪者協會,一日比一日熱衷信仰。這些人相信世界即將滅亡,相信階級鬥爭,奪取政權和臨終拯救。 那兩個電視新聞主持人,男的聲音沉重,女的面色冷峻,兩人全身穿黑。他們主持的討論,參加的社會名流,意見不一,但對前次政府與東方資本家同謀,使用神經震盪器,都表示憤怒。有個女作家激動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呼籲民眾,重新歸來吧,革命!「哈維爾,你能坐視你的國家、你的人民陷於別人的宰割而不聞不問麼?」 這城市像個貴婦,昏庸,倦怠,披滿珠光寶氣,卻毫無生命的拼搏之力,正被各種勢力撕裂。但新聞媒體的自由和公開,令我肅然起敬,也令我害怕。 我在屋子裡坐臥不安,煩躁,渴望對手,渴望有個幹淨利落的了結。經過這麼多年的折磨之後,我自虐的天性在不顧一切地推動我。然而,事實上,不管哪一邊,我都不想靠攏,我不想屬任何一邊。 從牆和屋頂,傳來一種啾啾的聲音,像是電話線被風吹出的聲音。自昨天半夜起,我先以為是做夢,驚醒卻不是。白天聽來更真切,像是一個冤魂,叫喚得淒切,悲怨,時高時低,來來回回想不通地向我訴說著。可惜,那是我聽不懂的語言。 肯定是被某個電話嚇破膽的死者,把魂附在上面。奇怪,我這麼想後,那叫喚理解似的停住了。風卻仍在吹著。 天氣忽然轉涼,可一旦衣服裹身,馬上會鼻子堵塞,喉嚨癢痛得感冒。 19 誰能忘了中國名指揮郭文景呢,一個灰發長長飄飄浪漫味十足的男人?他在十年前指揮交響團演奏《和平交響曲》,讓多少炎黃子孫流下了淚水。自那以後,郭文景的演奏風靡全球。郭文景一出現在舞臺,歡迎他的掌聲一波接一波湧起。他的手一揮,全場戛然安靜。鋼琴、定音鼓、漢語的合唱響起,鳥叫,旋律上升,雪山融化,萬物在河流兩岸生長,陽光和煦,浮現出一幅幅春天的音畫。一改合唱曲中的沉重,變得輕快、華麗和抒情。 「《懸棺套曲》!」我差點叫出聲來,抓住身旁娜塔麗的手直搖晃。郭文景的這個劇,是根據中國三峽古代傳說改造的殉難劇,但有著極強的可塑性,在北京的演出著重於宇宙性;在拉薩的演出則是史詩;在長沙、昆明的演出類似鄉村行吟劇;在重慶的演出,卻像一個超現代化的川劇;在紐約和巴黎的演出則是中世紀神秘劇。從舞臺無佈景、樂隊、合唱隊的設置來看,正在這城市演出的《懸棺套曲》傾向於清唱劇。形式簡單,反而使套曲本身的魅力表現得更為完整,更能擊中它所想揭示的生命、命運的本質及神秘莫測。 娜塔麗從舞臺掉轉臉,黑暗中,亮閃閃的眸子仿佛在說,不枉此行吧!她不允許我看廣告,不允許我問別人,就為了讓我這一刻激動。 兩次低音單簧管,加上六孔豎笛,使樂器成為透明。高音樂器吹低聲調。 與伴唱的四川高腔相銜,二胡接了過去,悲愴、細膩地展開,舞臺上重複地響起川音的悲呼:噢,哪個人愛我嗎,哪個人會愛我嗎?笛子和定音鼓,將大量的音響色塊卷裹開。我恍若在遊行的隊伍中,重新辨認一座座城市,我曾經到過的所有的城市,包括這座娜塔麗的城市。如一個切分音,一個聲音在說:每個國家都有秘密警察,在音樂廳裡查叛亂信號的秘密警察,不只在布拉格有。假聲的男高音又哀號起來時,京胡在高音域伴奏,管樂之合奏給整個樂調一種奇玄的風格。 我在哪裡啊!已不在人世的母親朝我走來,她伸出雙臂,想擁抱我,卻被一層透明的薄膜相隔。她的嘴唇啟動,口形像是在說,皮膚革命革來革去有什麼用?皮膚還是皮膚。母親的正確在於把所有的不正確變為更正確。我們的膚色,我們的快感,我們的傲氣與謙卑,我們上下嘴唇的狂恣,我們的富裕貧窮、青春衰老都在皮膚上;人的美醜也取之於皮膚最簡單的安排,所有的反饋也在皮膚上。離開皮膚,一切都沒用,真的沒用!只有死亡才可使我們拋開皮膚,遠離感覺世界的煩惱。 樂曲進入新的一章,為上一章華彩的頂峰,它諷刺、譏笑,好像在調侃一切歌劇,然後,是定音鼓和鋼琴,加入急不可耐不可阻撓的旋律,是無羈的狂歡。女高音溫柔地展現她的裝飾音,把川音糅成說唱式的吟詠。 我是一個對音樂狂熱到生病,迷戀到可以自殺的人,音樂居於我心中的位置與寫作並列,雖然我不會演奏任何一種樂器,唱歌時五音不准。相對藝術,愛情屬次要地位,不管是對男人的還是對女人的愛情。我愛上藝術時,正是少年時期,理想、遠大抱負之美好教育,卻掩蓋不了文化大革命留在精神上的傷口和血跡。未來之恐怖,與未來光輝燦爛都是不可靠的假定,惟有藝術,始終屬仰望位置,在我面前。 現在,在未來的邊緣上站著的我,音樂,寫作,可愛之極的愛情,泛泛地回憶,或長久深深地遺憾都退得遙遠。 有什麼東西可使我信任,可將生命相托?又有什麼東西可打動我,再抛灑出幾滴熱淚?我不會,也不相信其他人會,即使我面對郭文景的音樂,即使我有那麼幾分鐘回到一九六八年、一九八九年時的布拉格,回到一九六八年、一九八九年時的中國。 因此,當我瞥見面朝舞臺右邊第二個包廂裡的花穗子時,竟覺得是個幻覺。從某個角度上來講,我和她仍是同一類人!十八世紀宮廷貴族夫人裝束的花穗子,肩臂裸露,乳房撐起,頭髮高綰在頭頂,一隻手舉著望遠鏡。裝飾著巴羅克風格半裸的天使的包廂內,還有哈謝克,她的背後是張俊,打著黑領結。 同樣的,如果花穗子看到斯梅塔那歌劇院池座裡的我,用這殘破的身體和心靈去撫摸郭文景的音樂帶來的回憶,她也會吃驚的。我們隨著歲月的流逝,成為半老徐娘,喪失掉多少珍貴的東西,遠遠不只是面皮的細嫩與乳房的堅實! 舞臺上,穿藍袍的女聲,穿白袍的男聲,隨著指揮,讓主合唱曲流暢地進入終曲,超度的經文在把迷途的靈魂送入天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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