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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標價從五十美元到一萬美元不等。特價異物則由經紀人談。螺旋鋼樓梯,升降盤繞,每個房間設有音響錄像,鮮果醬美酒,虐待與被虐待的皮鞭、鐐銬、綁架等刑具。慢可慢到一夜周旋,快可快到進快餐店吃一頓自助午餐的工夫。

  真刀真槍表演的孔,每隔兩分鐘放一個籌碼,可賭誰敗誰贏。這家夏娃亞當競技館,孔無虛設,客人盈滿。隔壁是一個攝像服務店,專給願意留一段自我的男人找女人對戲,或是想再煽一點火焰的女人找男人對影。

  兩個漂亮的捷克男孩把我請進店內。「東方人優待,一百美元便可和你挑中的任何一位模特合影。」說話的是一位從樓梯上下來的方臉長眉毛的男子。

  「一定要和模特一樣打扮嗎?」我裝著什麼也不懂地問。

  「隨你喜歡!」方臉男子笑眯眯地說。

  我饒有興致地打量店內,像一個極大的廳,垂了幾根精美的布帶,牆邊、皮沙發椅,到處都有千姿百態的插花。

  方臉男子遞我一張名片。我不懂捷文,把名片翻過來,上面用英文寫著:阿曆克斯請小姐面談。

  我抬起臉,在櫃檯後面看到幾張笑容真誠的臉。我的手將頭上的帽子稍微擺正了一些。憑什麼我不信任他們?

  方臉男子叫住一輛出租汽車,用捷文對車夫說了將去的地點。臨街的房子宜人,高大,街面寬闊而亮堂,種滿花草。但我沒法辨清自己在哪兒。直到汽車停在全是磚頭砌的和紅場一樣大的廣場上,我的頭腦才回到自己肩上。

  不錯,正是老城廣場。太陽在向西邊墜落。不過,光線尚未轉紅,斜打在梯恩教堂哥特式的尖頂一側。十五世紀時的鐘在陰影裡正指到六點三刻。廣場四周白色黃色的牆面,配上紅瓦黑褐色瓦,有小部分被太陽照耀著。背景的天像塊巨大的藍布,藍布的邊緣泛乳白,於風中一動不動。

  17

  酒吧裡所有人臉上都有股肅穆之氣,衣服也較正規,雖然喝著酒,抽著煙。

  我被領到里間。裡面七八個人,清一色男性。像是在開會,圍著兩張湊緊的木桌坐著。見我進來,一個穿T恤衫牛仔褲的男子站了起來,走到我面前。

  是阿曆克斯。他留了鬍鬚,我第一眼未能認出。他朝我伸出雙臂,熱烈地擁抱我,在我的臉頰親吻了兩下,勝過了一般的打招呼形式。

  方臉男子與阿曆克斯嘰裡咕噥說著捷文,說完之後,向我點了下頭,便將門虛掩住,退了出去。

  阿曆克斯將屋子裡的人介紹給我。他們全都站了起來,向我鼓掌致意:這就是那天在法庭上的中國女人!是的,就是她。他們對我親切,友好,尊敬,我一向處之泰然。這個時候,我才感到被人崇拜是很累的事。我所坐著的椅子,緊靠阿曆克斯,他的背對著窗,露出梯恩教堂一角。

  會議繼續下去,我聽著,不想插嘴。

  「一個人如果是在二十世紀中出生的,他的苦難就沒到頭。直到耄耋之年,也沒有看到多少希望,不僅沒有希望,也沒有歡樂的回顧——一個屠殺和戰爭的世紀,人類歷史上最暴力的世紀。」說話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穿圓領襯衫。他的手在桌子上敲,很激動。桌子上既沒杯子,也沒煙灰缸,空氣比外間好。牆上是伏爾塔瓦河,一幀幀木刻畫,似乎是幾百年前的景致。這人可能是在呼應阿曆克斯剛才的演講,想請他再講下去。

  「歷史把我們帶到這一點,」阿曆克斯聲音滿含著悲愴感,「捷克政府使用震盪器滅絕同胞,這不是偶然的,一九〇〇年北京的義和團以暴力方式驅趕西方殖民者,正好快一百一十一年了,義和團事件也許會在歐洲重演。這就是上一個世紀初與現實西方文明罪惡的報應!」

  他的話使我一震。房間氣溫頓時上升。他們爭論,分析,擔憂,驚恐。難道我,我這義和團的曾孫女,命定又到另一個義和團中遭遇這個新世紀?而我還是不言語。我就是他們特製的耳朵,過濾,清理,加工,專為下一個千年存入上個千年的宣言和控訴。

  二十世紀有多少罪惡?它無疑是歷史上戰爭最多的世紀,它發生過世界大戰,而且不止一次。以前的無數世紀固然戰爭不斷,但都是男性壯年的事。二十世紀戰爭大都成為全民戰爭,「人民戰爭」,不分老少一律參加,一樣挨炸,一樣被殺,一樣得殺人。

  在一〇〇〇年之末時,有騷動,也只是在一些修道士的心中。而二十世紀全世界都用了耶穌紀年,災難就被請上了門。二〇〇〇年的到來,幾乎給全世界每一個人帶來不可抑止的恐怖,想一下這三個〇〇〇,就會渾身戰慄。

  三個〇〇〇像巨型包圍圈,在一寸寸縮小圍陣。

  看著這些人控制不住的激動,我想起愛倫堡于本世紀初寫的小說《歐洲的毀滅》,第二天註定毀滅的巴黎,人們是怎樣地可愛!特別是那兩個端莊美貌儀態萬方的公爵夫人,她們是多麼懂得如何度過最後一刻:裸舞狂歡一整夜,迎接第二天的末日。這一千年之初,人類還是混混沌沌,自得其樂,日出而鋤,日落而息,生老病死,聽命於天。

  這新千年之初,人類浮躁不安。想錢想權,想出人頭地,想抓過鄰人的財產、妻子、丈夫,一切奉行偷來主義、搶來主義、無恥主義。從雞毛蒜皮的暗鬥,到殺人放火的墮落,日夜不得平靜,欲火難填。為一點小理由,不管民族的、膚色的、宗教的,都能熱血沸騰,不眨一眼一揮手,便炸碎幾萬人的頭顱。

  千年之初,人類絕大部分是文盲,沒有多少人能寫字讀書;新千年之初,人類又變成文盲,染上從小被視像催眠形成的癡呆症。

  命定上帝的代理人喊啞了喉嚨,災難必將在二〇一一年最後一聲鐘響時來臨!

  而只有消滅異族資本這魔術的使者、這些反基督的代理人,才能拯救歐洲!

  這些人未免太極端!花穗子們畢竟為這個國家帶來了繁榮,繁榮總不見得全是壞事。資本的本性是剝削,知識的本性是控制。取消資本,取消知識,這種實驗上世紀不是大規模做過了嗎?中國曾經最徹底地做過,結果又最徹底地翻轉過來。人類的命運就是自己折騰自己。

  我的耳朵終於聽滿了,也終於瞅著機會告辭。

  阿曆克斯陪我走到外間,在酒櫃前止步,他要了兩份苦艾酒。「來,乾杯!為了那些在貴妃醉的死難者!還為你壓驚。」他說,「結識你,我真高興!」

  這個西方義和團頭目!要驅逐布拉格東方人的排外分子!這可愛的微笑!還對我說:「你得再小心一些。」

  我呷了一口苦艾酒,說:「謝謝你把我請到這兒來。」我停了一下,「我有什麼必要小心?」

  他歉意地一笑:「請原諒,不過你的確處於一種極端不安全之中。」

  「你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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