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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列車沿著軌道稍稍彎曲著前行。我將頭埋入舉起的報紙之中。那個人翻了一頁報紙,比我認真。不過,我也會認真的,我翻過一頁廣告,中頁的黑體字抓住我的目光,東方人正在剝削這個國家。中國資本主義是其中最兇殘的變體,而且帶家族封建色彩。西方代表了新的力量——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聯手,組成中左翼聯盟。大小標題與前幾日的報紙有所不同,不再含沙射影,而是指向明瞭,火藥味透出報紙,一場大風暴正在醞釀。

  我眼睛往左乜斜。

  那人不朝我這邊瞧,更說明我的感覺不會錯,他在跟蹤我,且還不止這一次。沒准,昨日或許多個昨日已經在執行他所接受的指令了。

  車子停住,這是火車站,下的人不多,上來的旅客估計會把每節車廂灌滿。旅行包、皮箱使得人踉蹌不穩。兩個寬身材的黑人婦女提著行李從邊上移到兩排豎長椅中間。我扔下報紙,借她們遮住我的一瞬,瞅著空隙,一側身到右手門口,在門關上前一瞬間跳下車去。

  15

  接近火車站,便有種中國每個城市的市場都有的奇特感覺。遍地的人,包裹貨物出租車堵塞了通道。八十年代進軍俄羅斯大地的中國倒爺早就調轉方向,向東歐推進,八十年代的倒爺假如不橫死,就發了橫財。但一代一代新的中國倒爺進入商品流通的大市場,他們差不多都是中國大城市的青年人,一代比一代機靈聰明,且趾高氣揚。

  熟悉的中國話,使我有點窘迫。

  「有什麼好賣的?」

  「走走賣賣。看這些捷克佬差啥喜歡啥就賣啥。」

  倒爺總歸是倒爺,是生意耗子精。布拉格不是俄羅斯內地城市,缺吃缺穿,缺日用品。這兒得用些異國小情調榨油水,異國大情調是另一門道裡的事。而且成不成都是一錘子定音,沒有回頭客。他們獲取獵物,一干二脆,短捷,致命。然而,大生意大買賣他們搞不過官倒,像華信公司這些地基穩固、實力雄厚的老霸主們。「這個奸商民族!」我憤憤然,忘了自己的膚色和母語是什麼。

  售票處長蛇隊形擺動到門外半裡長,加塞插隊的多半是女人。洋人也學會了中國人不規矩排隊的一套。隊伍混亂伸縮、膨脹到龐大無邊。

  我擠過人群,即使靠開後門或在人群中找黑市,弄到一張火車票也要花上一兩個鐘頭。到易北河流域一帶,就成其為一個念頭,定格在腦子裡。我未必真想去那些典雅捷克味濃厚的小鎮呆些日子。

  在那裡,我完全可能會被悶死。那麼,我還是留在這城市麼?租一個價廉實惠的房間,天天面壁思過,不被任何人打攪,也不進入任何人的生活!我怏怏地靠邊上側著身子走。穿著寬大的襯衣,缺一條腿的婦人在樹陰下吹著黑管,不由得想起布拉格歷史悠久的浪漫,我停下腳步。

  我略略一回視,沒有看那婦人,而是面對朝我湧過來的音樂。一個戴白黃雙色帽檐的男子,屢次進入我的視線:

  瘦弱,走路有點不穩,像是旅遊皮鞋出了什麼毛病。他當然是在跟我。

  他很好,把我從吹管婦人製造的世界里拉回,我應該謝他才是。沒有慌張,也不驚訝,我只是加快了步伐。

  兩個女警察在草坪上,驅散妄圖以草坪為床的旅客。他尾隨一輛在人群裡靠按喇叭慢慢滑行著的轎車。我趁機穿過草坪,從草坪中間小徑繞回馬路。我不想叫出租車,也不想乘地鐵。地鐵裡那雙犀利的眼睛,帶著使人不愉快的威脅,浮現在眼前,那人也一定在我的四周。

  老古董的有軌電車丁當響著,在十來米的站前,正待開車。我跑得再快也趕不上,它的門已合攏,朝我站著的小食店駛來。綠燈由黃變紅。

  我招手,自然不抱任何希望。

  電車居然停下。司機戴著近視眼鏡,一個小年輕,栗色頭髮散開在肩上。我疾步躥了過去,跨進敞開的車門。我下意識地回望,確信沒人跟上,才掏出零幣買車票。一個急刹車,我踉蹌了一下,趕緊抓住車廂裡的鋼柱。

  好吧!我對自己說,即使你找到一個滿意的住處,像蠶蛹那麼裹起,那種人也會像狼犬,嗅出你的味兒,找到你。那種人,不知何方神仙下凡,把目的隱藏得不露端倪。

  我幹嗎要租房子,另擇其他城市避開這兒?我就賴著臉,裝著不要臉,住花穗子已劃了三個月支票的旅館得了。

  等著她的懲治,等著會來臨的一切,這才像我!電車在街道間響著鈴穿行,朝西北老城駛去。花穗子怎麼對我,是她和我之間的事。而現在,起碼有兩方、甚至三方的人瞄準我,東方財團、LESP,還有想在對抗中撿大便宜的捷克政府,都不會放過我。

  我沒有自己想的那麼蠢,常常我想蠢一點,也辦不到。蠢就是福氣,我就是少福氣。

  不管怎麼樣,有一條規律是顛撲不破的:我和自己過不去的倔脾性,與生俱來,只有聽之任之,無理可講。

  16

  小石子鋪就的街路,屋簷伸出,剛好露出一線光。二層樓房居多,最高不過四層。木頭混凝土結構,牆或粉紅或淺黃,沒有亂塗的字和畫,整整齊齊,銅、鐵老煤氣燈掛在門前,一家一盞,色彩各異。花房、鞋店、香料室、一個接一個的玻璃器皿店,一概玲瓏小巧,裡外裝飾出獨具一格的風尚來。

  我暗自慶倖,當機立斷,就乘著車往街尾的一拐,蹦下了電車。這條街像個長頸布口袋,越往裡越顯長。男人比女人還著意裝扮引起了我的好奇。一向認為男人服飾單調只能在領帶和質地上變來變去的我,終於開眼了。銅片,鋁絲,銀,金,花草,竹木質,形式張狂到失卻幽默的效果。呢花格裙、長靴、孔雀帽套在一個仙鶴模樣的老先生身上,倒有無限的玩味,與他正注視的一扇十七世紀的窗子相配得絲絲入扣。

  櫥窗內的多情小貓,撩人大狗,媚眼歪歪斜斜。難道我瞎走瞎闖到國外遊客僅聞其名但難以找到的黃紅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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