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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第十章

  01

  兩張豎長條巨幅佛像,分別徐徐展掛在曼哈頓兩座最高的建築——大寶法王委員會中心的牆上。佛像厚重,從上鋪到下,幾乎占去大樓三分之二長寬,雲蒸霞蔚,斑斕四射。被佛光籠罩的城市頓時有了幾分古貌古心、傲世出塵的遺風。

  虔誠面佛頂禮膜拜的信徒成千上萬,氣氛比農曆二月三十日的「請佛節」還莊重熱烈。但我預感到一場更大的災禍即將發生。

  圖書館下層陳列著林林總總未出版的怪書:花草、動物、星座、天外傳奇、個人夢錄、家具、樂器、服裝等等,世界上有多少語言,這兒就有多少版本,但統一按送來年代及作者名字頭一個字母編程。一個個鋼書架,整齊的方陣,一塵不染。

  風,還有流水聲之近,好像僅有一牆之隔。我扶著書架的鋼柱站立起身體。一道光投射到我臉上,我嗅到了一股臭味,便轉過書架,推開一扇和牆的褐色一樣的鐵門。

  窄陡的石梯淌著水。牆卻是幹的,不知水從哪兒來。

  光線從屋頂漏下,一束強一束弱。

  踏著石階,往下走。如果幸運的話,我此刻就已走在通向曼哈頓的一段地下道的路上。

  小報曾這麼描述曼哈頓層層疊疊四通八達的地下道,鼓勵愛好探險的人前行。我想十多年來名震世界的中國畫家何多苓也無法繪製出這白骨零散、器皿碎裂的景象,畫家只可能加上濃重的黑色——使我更看不清四周。

  我摸出打火機,按上自動輸送能源鍵鈕。火焰飄渺,升起在我的手中。我已好久不做夢。不去記住夢,就可以認為沒夢——這是不願有夢的特效藥方。這個地方或許只可以在《傳說與假想大辭典》裡查到,這城市的地下城?

  一座塌陷的教堂,殘柱、瓦片、斷壁間正立著一個閃亮的十字架,使廢墟跳躍在眼前,有了觀念,有了時光給予的施捨,也有了清晰度。我猜想這兒或許有通道貫穿全島,直抵哈德遜河底。這座城市有兩百至三百多年歷史,垃圾高聳,像個蛋糕,一點點往上發。

  是那些最早登陸的英國人或荷蘭人修建的?我猜測,他們——一些擁有不義之財的陰謀家和海盜,既關人、殺人,也儲藏黃金、走私物品。在他們的地基上,現在豎立著信仰的大廈。

  我的腳將一個玻璃瓶子踢到鏽跡斑斑的鐵網柱上。噗地一下,泡沫噴射出來,濃烈的酒香彌漫,減退了腐臭味。

  我拾起半截玻璃瓶,上面已經模糊的字跡尚可辨識,酒已是百年陳酒,隨便置於第五大道或第六大道任何一個酒店,都可引來流著清口水的歪嘴。老鼠和大蜘蛛組成一道不高不矮的牆,把我當做怪物,一動不動驚恐地面對我。老鼠眼珠亮晶晶的,在我身前轉悠著,明顯地不歡迎我靠近。

  水流聲夾有哭泣聲,這次是順著管道傳到耳邊。我踩著一段坎坎坷坷的路,最後到達一條石階,小心地走上去。

  還好,石級挺牢靠,毫不抖顫。

  一個弧形拱門立在石階末端,月光一般的淡紫色。於是,我熄滅發燙的打火機。

  空間陡然縮小,石棺、墓碑、朽爛的木頭,除了灰塵,幾乎沒有腐臭味,或許這兒年代更為久遠。傾斜的坡度,像人或牲畜的支氣管,節節相套,向前無限延伸,不需貓著腰,只稍稍注意繞過橫豎亂放的障礙物即可。管道四壁掛著厚厚的灰塵網,一些雕刻的符號和字母偶爾露出來。

  沿著管道,我感到自己這次能走得出去,只要不屈不撓,就能走到某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城市。突然,我蹲下身體,抱著肚子,裡面一個東西亂蹦亂動,一陣氣悶,難受得直想吐。天哪!我忘了自己已懷孕這件事。

  一會兒,我好受些了,想:走,還是不走?肚子裡的孩子是無辜的,他是不是活佛,我不管,但他是生命,如此柔弱的生命,我沒有權利將他帶向兇惡不測的冒險之途——地雷、陷阱。我惟有放棄。我無可奈何地折回了原路。

  「螮蝀,螮蝀」,在管道的另一頭,好像傳來母親的聲音,那麼憂傷,那麼深切的惋惜,代替了管道裡水流聲、所有可能的風吼和哭泣,全部轉換為波濤之上、海鷗翻飛身體時清脆的叫聲。

  02

  桑二始終擁著我,扶著我的腰。

  有個中國女詩人說過這樣的話:像男人一樣的女人,才能與男人並排站在一起,並幫助男人逃避世界毀滅。

  我抬起頭,看著桑二。那個曾讓中國女同胞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女性主義詩人,依然是以男人為中心度量女人的生活。男人毀滅世界,責任則推向女人,永遠是如此。若不是如此,這世界就會變得好得多。

  魚魚應是知道一點內幕的,但我怎能怪罪他——瞞著我,甚至盡可能地躲開我,還不如說躲開嵇琳背後那個龐大的世界。這不是他的錯!

  「你沒經過我考慮,就把我一把拉入這種政治鬥爭,從當初到現在,都是你的錯。」我對桑二說,「有一點你是不瞭解我的,我討厭任何信仰裝演的嗜血。」

  「那你同意了。」

  逃離這個世界——這條路已經堵死,被我自己的身孕堵死。我只能暫讓桑二留下我,即使我一再對自己說,我不願做一個活佛的母親,更不要說憎恨的爪子在我的身體裡越陷越深。這憎恨日積月累,並非對某人、某件事、某個地方,這憎恨靠吞食我心中的愛而活著。那一段漆黑一段弱光的地道,傳出低低的抽泣,地下流水聲丁丁冬冬,仿佛是這座城市歷年來死於槍彈和爆炸的無數幽魂,在吟誦受難經。

  03

  「別恨這個世界!」桑二說。

  接過桑二一封薄信,我心不在焉就要打開。

  「現在不用打開,等到你真想看的時候,再打開。」

  我瞧著桑二有些頑皮的臉,笑了,順手將信放入挎包。

  04

  經幡如雨。靜,靜,悲傷,也行,悲傷也得像勝利。遠遠的空中,混濁的雜音,滲入一片玫瑰色:一輪太陽或落日。

  酥油燈,在熏過香的空間閃耀。殿上是雙身男女裸體合抱的一尊金大樂佛。屋頂和地都是水晶石。牆和柱子掛滿黃色的布帛。極樂圖的掛毯在金大樂佛對面的牆上。

  怎樣能夠使我徹底地安定下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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