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06

  我屏神斂息坐在沙發裡。關上燈,窗外的樹葉在月光中播了一地的光斑。門外樓板上帶節奏的腳步聲叩擊著我的耳朵,我在回想自己剛才與桑二的談話。

  「我一直在找機會告訴你。」

  「但你沒這麼做,你在猶豫!」

  「不,是你不給我機會。你的全部心思都在逃離上。我無法使你明白我的心。」

  「我看了錄像帶。」我頓了頓,「我在世界全息資料中心查詢到,說我懷了孩子——你的孩子?」

  「我有意讓你看的。今天也是我同意你進入中心的。」那聲音幾乎可以吞沒我的意志,「我不得不攤牌。你是個很倔強的女人,不明說,看來你是不會合作的。」

  他從椅子裡站了起來,向我公開了一切秘密:前大法師圓寂後,教內同意四大高僧共同管理大寶法王委員會;由大法師兩個弟子,也是大法師的侄子——我和阿巴年劄負責尋找大法師的轉體。

  四大高僧當眾打開大法師遺下的黃盒:項鍊一串,遺囑一頁。大法師遺囑上說轉體的母親原是感應虹而存在的。

  虹——古書叫螮蝀,日與雨交,倏然成質。在東亞腹地的臨江之濱生長,被母親供于文殊菩薩前,身上有1和2400數字的印記,2011即年代。轉體必為一個已有多種東西方血統的男人感應著虹,將在眾夏之城降生。

  「你我交合之時辰,天空果然降下玻璃彈子大的冰雹,而且那串項鍊戴在你身上你仍熟睡,好像本來就是你的。

  如果不是你,我們交合後,你當即會斃命。因為我早已修煉成密宗大教師,有轉世之功能,一旦合氣,女陰慧灌頂,我身受惠,而女人絕對受不了。與你交合後,我病了三天。這一切無一不和遺囑相符。」

  「你把我當什麼了——犧牲品都輪不上了。」我惱怒起來,「一口一個『交合』、『交合』,我只是你的一個……一個工具。」

  桑二坐到我的身邊:「你不知道你有多傻!從第一天你進入我的視野,我就認准了你。你的確就應當是我的妻子。」

  他握著我的手在顫抖。「我是在做夢,我所必須尋找的一個女人,和我夢裡的女人一個樣。我多麼感謝我的叔叔!我不是在那天愛上你,而是在那天明確無誤地感到,這一生得有你,我才能活下去,我們三人才能活下去。」

  做大法師的母親?我感到胸口氣悶,呼吸困難。這意味著什麼?我驚異得說不出話來。

  桑二摸著我的頭,撫慰道:「你是我遇到的倔強的女人。」

  我打斷他,問:「嵇琳是怎麼回事?」

  「她是未削髮的女尼。最初是她向我和阿巴年劄提供了你的情況,她從你男友那兒偵查到一切。」

  「魚魚?」

  「是的。但我沒想到她會充當表弟的敢死隊。看來女人不會喜歡你。她找過我,向我暗示,可我沒在意。她有這麼一個私心,如果當一個攝政的心腹,將在萬人之上。況且,我不相信表弟到世界各地做弘法、募捐、興建寺廟,是為了他自己。後來有一天他把另一份影印件攤開在我面前,指著影印件——把顯然不是叔叔筆跡的東西說成是遺囑,看到惟一真的遺囑時——我才明白,他不僅僅是為了想擔任攝政,而是借偽造遺囑,宣佈後佛教將放棄轉體,據說這是集體領導。」

  他說他與阿巴年劄的鬥爭,不是爭權,而是對整個南曼哈頓東方人社會教團的前途之爭。爭論已經有很多年,焦點在於他這一派認為黃種人在智力財力和紀律上佔優勢,對於他蠻力邪勁卻漫無紀律的黑種人以及其他人種,不必採取陰謀和冷戰阻抑手段。和平競爭只能對東方人有利。

  而阿巴年劄卻牢牢記住大法師生前的教導:「消一切罪,生無量佛,驅逐惡魔,乃如來真言。」他一再強調,待永恆之藥煉製成,世界毀滅之際,東方人信仰最堅定,最完美,最有紀律,最能倖存下來。很明顯,他不僅想一統各個教派,而且妄圖建立一個神權國家,一個新的王朝。為佛的神聖而死的烈士越多,信仰的力量就越堅強。

  我的腦子終於出現了一個氣宇不凡的瞎子,嵇琳入神地仰視著的人,我想起來了。

  此刻,門外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停止了。

  「給我時間,讓我好好想想!」這是我對桑二說的話。

  但我反復思考的結果是沒結果。這種決定人類前途的高層政治,我早就明白比兒戲更兒戲,捲入此類權力之爭,比頑童更不講理,只因其犧牲規模宏大,反受人敬仰。我怎能參與?我從來都像一艘無舵的船,不知何處為我的彼岸!我漸漸地憤恨起來,對自己。奇怪的命運使我必須對這座城市的東方人,甚至對美國各個民族的前途負責,誰賦予權利讓我這麼做?

  我站了起來。我還是要逃亡,逃亡才是我惟一可行的選擇。

  焰火像精子升入天空,聚集,散開。天真像白晝。一眨眼,又恢復為原狀。但立即又有眾多的精子拖著尾巴射向天空,潛入大地。我的落地玻璃窗——星星與燈光重疊,讓我回憶起那個同性戀者手舉蠟燭遊行的夜晚,調子誇張的歌聲斷斷續續:

  請把蠟燭舉高點,

  別讓我們在黑夜的背景上消失。

  再舉高點、再舉高點,

  那樣在暴雨裡我們也不會淋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