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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一個花冠已經凋零,化為一片煙霧,現在,又一頂花冠戴在頭頂,她很害怕,她的五臟被啄食;她該唱歌了,她該奉獻她的尊嚴和美色了,為什麼根莖浸透了露珠?

  桑二?是他麼——這個男人的手一觸及我的臉,我的衣服便自行滑落,飄墜于水晶石的地上。大殿裡所有的黃色動盪起來,靠近我和他的身體,循環、繚繞。嗩呐和誦經聲此起彼伏。身、口、意相應,僧徒、女尼在香煙中,圍在我和他四周,相互黏合如一個人。相對金大樂佛,排成新月隊列,使密灌頂和慧灌頂達至高峰。他在氣場中心,用透亮的手掌撫摸我和胎兒,使之進入世前悟。水晶石透出的旋流,器官的美,特別是交媾中的生殖器,純然,以心觀意。經過設壇、供養、誦咒等等嚴格規定、秘密傳授後,這種交媾,不再是「交媾」,稱「雙修」也俗了,佛典中稱為「神合」。我感到自己與之相連在一起的身體離地有一尺了,兩尺了,懸到半空——全是雲,五彩的雲,酥軟的刀叢劍林,堅硬的海浪的回旋曲。這多像一個久違的夢,一個不需要醒來的夢!

  05

  艇駛回港灣。與一艘遊船幾乎同時靠岸。一群人臉上塗著花花綠綠的油彩,頭插牛角、羽毛之類玩意,仿電影裡的黑人裝束,不,就是黑人,又從艙裡沖出一大群,奔上岸來。

  只有教內人才會知道今天是我們修煉回城之日。桑二一邊說,一邊對手下的僧侶女尼發出防衛反擊的警令,他不願提表弟的名字。

  這些畜牲,竟通知伏都教來下手襲擊!我的肚子,大概真值得如此轟轟烈烈:兩艘船同時騰起一串串呼嘯的火焰。

  桑二抓起我的手臂,在緊密的子彈炸裂聲、煙霧噴射器的掩護下撤到堤岸邊。戰鬥結束之快,不到十分鐘,兩艘船屍體遍佈:甲板、欄杆、跳板、海水裡。

  在我剛跨過一道石坎時,一把準備已久的槍,瞄準器測准了我的腦袋。

  正在掃視船和堤岸的桑二並未看到,而是感覺到了,他猛地撲倒我,子彈錯過了我,卻遭遇了他。他手裡的槍也在同一刻響了,殺手從圓形牆頂栽下來,風衣裡露出白色的僧袍。在彈雨中我和桑二躍到一人高的石坎下,全是碎石子沙粒的海灘上。

  斜靠在堤上的殺手,慢慢地落到海中。桑二看了殺手一眼,掙扎著爬近我的身邊。他的手抓住我的手,像是安慰,又像是告別,「螮蝀……快走!他們全班人馬……都出動了。你快走,大法師不大法師是另一回事,要讓孩子活下去!他是一個生命……」他的話未完,又響起槍聲,子彈擊在我們頭上的石塊上,擊在我們拼命閃避的四周。突然,血從桑二胸口濺到我臉上。他緊抓我的手鬆開,垂到了地上。

  我迅速拾起桑二的手提機槍。但留在記憶深處的印象是:我極為緩緩地拾起桑二的槍,握在了手裡。現在,我能夠回答那個總是糾纏我的問題了嗎?——女人一旦危急時,是否總是等著男性的情人父親丈夫兄弟來救援。而我,無法再希望一個男人為我這麼做。

  是的,女人還得自己救自己,至少我必須如此。

  我的下身一陣抽搐,濕淋淋的,滴淌在碎石上的但願是撲到我身上來的海水,但不,映入眼睛的確是鮮紅的血。

  我流產了。我當即明白過來。

  仰倒在地上的桑二:頭髮濃黑茂密,臉的色澤,像初升之日;鼻翼寬大厚重,低沉的嗓音,既矜持又熱情,這嗓音最早就讓我為之著迷,我承認這點,這遞送出讓我著迷的嗓音的嘴唇,我甚至還未好好親吻過呢!鋼硬的肩膀,靈敏的修長的四肢,通曉經典、密法、占星學、電子學、數學、詩歌、音樂、繪畫,會十多種語言的頭腦。他的心,像他嚮往一生的境界:淨染無別,方有一味。我第一次如此仔細地看著我面前的這個男人,我必須在佛將他帶離之前,把他的形象吸入我的身體。這個港灣靜得連片浪花也沒有,但亂雲翻卷,沉默的海鷗翅膀張開,在低飛、低飛,幾乎擦著海面。我必須把這個港灣與所有的連接部分,從地圖上割裂開來,惜如一枚珍寶,雕刻進我的眼睛。從此,誰都可以從我的眼睛裡看到海,雲,天空,自然界的萬物,或許可以看到想看到的一切,但就是看不到我的心。

  堤岸上傳來不該有的汽車聲,我立即閃進石坎下的樓道口,以牆壁作掩護作依靠蜷縮著身體。

  對著我跑過來一手拿步話機一手提短式箭槍的傢伙,我射出子彈,他連哼也未哼一聲就倒下了。又一批殺手奉命趕到,他們比那個被我擊斃的傢伙多些沉著,很把我當做一回事地擺開陣勢,不消滅我絕不罷休。

  人在這個空渺的世界上,必須抓住點什麼東西才行。比如此時,我緊握住槍。我忍著一個嬰兒在子宮裡消失的過程,還忍著比這種消失更能擊倒我的心痛,搖晃著,依石牆站了起來。

  我專挑著那種會笑的眼睛射擊。生命的本能產生的力量,讓我鑽出樓道口,撤到馬路上。子彈交錯在左右蹦跳。

  白色的硝煙和塵土中,槍聲不斷,突然傳來摩托車囂張的引擎聲響。近了,真是摩托車,貼滿各式廣告商標,一輛緊跟一輛,拼命朝前飛奔。這個時候,這條海邊的馬路在賽車,豈不是老天在作怪不成?不等我採取任何措施,一輛摩托刷地一下將主人狠狠摔在路旁,可能是騎者看見我滿身是血,嚇得走了神。

  我使出全身力氣,扳正車輪子仍在飛轉倒在馬路上的摩托車,坐上去就猛踩油門。來吧!企圖毀滅我的殺手們,你們正心急火燎地鑽回車子,像我一樣踩著油門,陰冷的天氣,能見度太差,你們像我一樣不時揮動手裡的槍射擊。很好,很帶勁!我隨著賽車流飛駛過一段距離,圍觀的人仍少得可憐。

  在一個街頭雕塑群旁,我沖出攔住專供賽車用的專用道——用塑料樁子隔出來的,穿進兩幢樓房間的小馬路。後面的車子與牆相撞,但另一輛卻竄了進來。可笑的是,在這座城市只要拐進雞腸一般的小道,別說是車子不如摩托游刃自如,即便是使用同樣的工具,你們這些豬玀,哪裡是我的對手!我駕馭摩托車的競技,得歸功於我在長江之尾城市的一段經歷,我在《康乃馨之戀》裡描寫自己是駕馭摩托的一等好手,還逃不了譏諷,被評者說成無稽想像。沒想到,這使我逃掉了追殺,救回自己必死無疑的性命。

  第十一章

  01

  圓形人工噴泉,五百七十個噴口齊放,八十八盞燈打在噴泉上,富麗堂皇的音樂廳正在演奏宏博壯遠的《八仙夢》序曲,這個大型歌劇被譽為東方人的《尼伯龍根指環》,是種族神話的再現。

  盛服奇裝的男女觀眾聚精會神,跟隨指揮棒進入蓬萊仙境,主人公將被魔妃收走,變化成一個小石蛙。經過地獄降魔等磨難,他的勝利,他的成佛是註定的,帶有多少世紀修願積德的良好的宿命。

  紅絲絨的地毯在我的腳下移動。

  柔軟的皮椅座位,金色的前廳走廊,這個夜晚的流逝恍如幻覺,不同於以往逝去的日子。我在大提琴有力的揮舞和小提琴作為配合的低泣聲裡,從臺上龐大的交響樂隊統一協調的動作之中復蘇過來:這是一個虹身人面。在我躲藏期間,曼哈頓時局的轉換之眼花繚亂,令全體美國人精神緊張,只有某一類人不驚訝,那就是我這樣的每天都在注視的旁觀者。

  高僧打卦問卜,說桑托巴本圖克感應虹之子已早夭。即使那孩子還在,桑托巴本圖克死了,差不多一樣,除非教內高僧們出來主持公道。但阿巴年劄不愧為一代了不起的政治家——按照製造的遺囑,圓滿地解決了大法師繼承問題。

  教內不得不承認他為攝政,另一派人馬清除的清除,不清除的早已宣誓效忠新主人。

  通向四面八方寺的所有街道,懸掛著新鮮的花朵和彩帶,路旁灑了兩條白色石灰線,屋頂插掛傘、蓋、幛、旗幟。在前大法師圓寂時值一年有餘的這天清晨,新大法師坐床大典響起了嗩呐、大號、皮鼓、銅鈸。每扇門每扇窗飄出焚燒加有香料的松柏枝子氣味。而我成了數十余華里長歡迎的僧俗民眾中的一員,暗自慶倖自己已是個不相干的外人,阿巴年劄有的是他盡心盡力忙的事,哪裡還會再注意我這麼一個人的存在?

  我退出狂熱的人群,獨自走了一段路。然後坐上雙層巴士,我想避開不看的坐床大典卻在巴士裡的電視裡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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