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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04

  好吧,不管接下來將發生什麼,我在心裡說,我都必須沉住氣,在這兒做一件夢想過多次的事。是的,許多年了,我都幻想面前有這麼一台機器,現在,有這麼一台機器擺在面前,我怎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時機。

  我將金屬黃圓牌重新插入鍵盤,屏幕上出現一行字:對不起!你已經查詢過了。

  「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你這樣做,會損失掉你自己的程序記錄,也就是損失掉你自己的生命體驗。」

  其實這個條件,對我而言並不完全是壞事。無肝無肺無心——符合我死後決不留下生命歷程記錄的願望。活得太長既誤己又誤別人,活得精巧才是一門藝術。於是我極其爽快地說:「進行!」

  屏幕上恢復到起始狀態,用得著選擇嗎,我說我只需要看自己的以後。

  屏幕上的字為: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我按了「幫助」鍵。

  屏幕上出現一個孕婦,臉卻是我的。這不太好笑了嗎?我繼續按「時間」鍵。回答為:三個月後。按它這麼說,孩子現在就在我的子宮裡了。

  有點黑色幽默。這樣的以後,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我按「退出」鍵。

  不男不女的聲音好像在琴弦上平和地跳動:「你還想繼續查詢嗎?」

  「不!」我下意識地按了。轉念一想,應該查下去,我不能對自己的命運聽之任之。但晚了,機器拒絕服務。

  我懷了孩子,誰的孩子?只可能是桑二。他是我在這座城市惟一的有過性關係的男人。準確地說,彼此只見過幾面,僅「睡」過一次。那個卡車司機怎麼說的,說我胸前的項鍊墜子是圓寂的大法師之物。那麼,我給一個教派大頭目懷了孩子?或許一切都是桑二的安排?從我下飛機起。他每次救了我,也每次不讓我逃走。我是他的情人還是囚徒?

  我是什麼人,把我弄成什麼人了?一架生育機器?

  我從鐵椅上站起來走出過道。查閱廳依然巨大而暗淡,可我卻能從漆黑中辨認出廳的整個佈局,大致輪廓。

  05

  世界全息資料中心出口由一組鋼玻璃自動門連成。門內大理石的地面柱子、空間的宏偉,使幾個警衛和參觀者像小黑點,微不足道。

  走出門口,腳觸及臺階,我就感覺陣勢不對:二十來步的臺階下,馬路邊有好幾輛汽車,車裡人一看見我,就陸續走出車門,一邊朝我走,一邊戒備著對方,都是一色的東方人。

  我迅速退回大廳。

  迎面走來三個神色嚴肅的女人:「請女士跟我們來,你有危險。」我尚未從另一個驚恐的世界脫身,又鑽出這三個女人,本能地不知道該信任哪一撥人。就在我猶疑不定之時,兩個戴帽的男人沖上來,把我從女人堆里拉出來。

  真正的中國功夫,快、狠、准,眼花繚亂。人不斷從石階下奔上來,加入打鬥。不知為何都沒有用槍,可能有命令不能槍戰,以免傷及——我?趁雙方打成一團,我一腳踢在抓住我的男人膝蓋上,他沒料到我踢得那麼狠准,在刹那間手握得松了點。我抽身緊跟寥寥無幾的參觀者,慌張奔出大門,急沖下馬路,往人群裡疾走。跨過街,進入一家熱鬧的商店。

  店中央的平臺沙發上,一個正在試鞋的日本女人,穿白櫻花綢褲,笑吟吟站起,走近我。她抓起我的手。

  一輛車嘎的一聲停在店門外,從車裡跳出桑二。

  日本女人掏出手槍,哢嗒一下打開保險。

  桑二沖進店的速度奇快,他臂膀一拐,手一抬,日本女人握著的那把手槍便飛了出去。桑二撕下日本女人臉上一層皮。

  「嵇琳?」我以為自己眼睛看花了,但確實是她,嘴上掛著一絲冷笑,側過臉咬了一下自己的衣領。許多年前,在長江之濱她和我看露天電影時,我們曾共同目睹過女特務的畏罪自殺或女革命者的堅強勇敢慷慨就義,她卻和那些奇女子一樣,順著店門滑倒在地,還未來得及糾正可笑的姿勢,頭一歪就閉上了眼睛。

  車駛過世界全息資料中心院牆,從車後玻璃遠遠望去,桑二派來保護我的換裝的僧侶,還未完全結束與謀殺我的人的戰鬥,尤其那三個女人武藝精湛超群,邊打邊往後撤。

  「這下你可以說實話了吧!」我掉轉頭,平視馬路一旁的露天茶座,樹木花團錦簇,茶座裝飾著天然雲石和飛騰的人像。我對桑二說:「為什麼這樣對付我?」

  剛過洛克菲勒中心,穿過四十二街,車流擁擠起來。這個處於內外武鬥中的曼哈頓,依然是秩序的模範,人們耐心等著車流疏散。桑二轉動方向盤,抄小巷進出,像在這座城市的腸子裡穿越。

  靠近華盛頓廣場,桑二說,你把後座那頂帽子扣在頭上。

  我照他的話做了。然後他就朝我住的魚魚那幢公寓駛去。

  寓所的大樓已飛掉了屋頂,破爛的人和家具都堆到街邊。救護車正在往樓外輸送傷員,警察樓裡樓外忙著。

  魚魚肯定完了。桑二說。

  難道就這麼在世界上消失了?我眼盯著馬路邊一個伏在地上泣不成聲的人,仿佛那就是我。魚魚未能將自己系於顏料桶上,隨飛機一起炸成碎片,鋼鐵、血肉、繽紛的色彩組成的碎片集合,拋撒在原野早已鋪好的巨大畫布之上。我知道他做夢都想這麼來一次「行為藝術」,但卻未實現。

  「我必須讓你看到,否則你還會回到這兒。」桑二不等我問就說,「這是阿巴年劄幹的。你或許見過他,一個盲人,我的表弟——大法師的弟子。」

  「我見過他?」我重複他的話。我每次逃跑,都有幾隊人「護送」,已經記不清誰是誰了,至今不覺得哪一派與我有何相干。

  我們順著哈德遜河駛著,暮色映出淺淡的紫紅紫紅的雲,比河水流得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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