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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路過存物處,我存了搭在手裡的風衣,剛遞上包,想想,又取了回來,將皮夾子放回包裡,不能什麼也不帶。

  富有彈性的黑絲絨絲裙襯得我太苗條,不,太肅穆了。我掠過一面映著人工瀑布的鏡子。穿衣與半穿衣的先生女士,和晚宴的正規化不同,都打扮得各有一種風情,似乎來賭錢是過節。少數人更別出心裁,人成了藝術,隱於藝術之後,進出自由。一些人卻離想到達的目的相差太遠:臉是刻意處理過的,連大腿上的皮膚也加了工,為了抹去疤痕或不起眼的皺紋,填了過多的粉,像雕像似的在椅子沙發間晃來晃去。什麼膚色的人都有。色彩過於密集,令人昏眩,或許第一次看見這麼多顏色的緣故。我背靠牆,停住腳步。

  吃海蠣的桌椅中,一陣笑聲,氣特別足,悠長地扔了過來。

  我轉過頭,發現嵇琳,在她旁邊的不是禿頭老情人,也不是穿長袍的顧客,而是一個目光總盯著同一個方向的男人,毫無疑問,他是一個瞎子,大約三十來歲,一件西瓜衫。瞎子的眼珠不轉動,手代替眼光來回端詳一株紅珊瑚,姿態舒展,怡然自得。

  繞過一叢珠蘭,我那位好久不遇的同鄉嵇琳,又進入我的視覺。我從未見過她這麼陶醉的神情,臉頰映著淡淡的紅暈,不太像抹了胭脂。脫掉大紅斗篷後,她的扮相更古怪:指甲蓄得尖尖細長,像嫩筍,身上是一襲清朝女人半長裙袍,但沒穿綢褲和繡花鞋,兩艘造型古典的船鞋,踩在她的腳下。在這個異國他鄉,我的舊相識的打扮比在國內時講究,更自然一些。

  我退回開滿龍舌蘭的走廊。走廊的牆和地由光組成,人穿行在裡面,不知腳該下在何處才恰當。而總感到身後有些怪誕的影子,像鬼祟緊緊尾隨著。這也是我從不喜歡在公眾場合回視身後的緣故:可以少知道不應該知道的事,免了許多煩惱。

  除了零花錢,我把皮夾子裡的鈔票全部換成籌碼。然後,我坐到升降椅上,在一個全身穿紅的半老徐娘的右旁。

  我摸出五個籌碼。

  我必須玩二十一點,這毫無疑問。屬虎者,占三則順,三七二十一,是我的遊戲。要知道,我馬上就不能做前哥倫布大學文化學的職業學生,沒了獎學金,就沒了生活費來源,雖然我一向不算錢,錢卻要算著我了。我這麼想的時候,開始叫牌。

  04

  剛才無意之中,聽到幾個觀者咬耳朵說「人蛇」——那些西西里黑手黨——不再做這生意了。即使你付比原價多一倍的錢,也不會將你送到對岸。西西里人也被收買了?來這兒名為睹,實也為一賭!和我在這兒瞭解到的情況差不離:所有通向城外的通道,都有與大型電腦聯絡的雷達控制,不是每個人都能向任何方向開,是什麼膚色就什麼方向。

  這賭城進之不易,得交一定數目的高速公路費。之所以允許有色人種來此,不過是在開明自由的幌子下掏盡有色人種的錢袋而已。那麼,我倒要瞧瞧這電腦網如何能把人控制起來。

  我重新升上桌面坐好。在第一輪賭勁兒還未煽起之前,我得專心投入。我將要做什麼?就要做這個,心肝。我和著身旁的一串歌聲哼著,把一遝籌碼推到桌子的對面廢牌員前。

  三個對手:一個棕色頭髮的紅衣衣人、一個碧眼金髮的中年男人和一個清瘦的混血小夥子。我鎮靜地看著中年男人將籌碼加上去。他總是贏,一看就是靠此營生的行家,能心算十套牌的傢伙。我戴著黑手套的手觸及翻在桌上的牌——它們已經十八點了。但我溫柔的聲音在清晰地響著:先生,我要一張牌。一桌所有的眼珠子都盯著我的右手。那個中年男人笑笑,加押了一倍籌碼。牌到了我面前:不偏不差,是紅桃3。

  贏的感覺比輸好不到哪裡去。

  離各種表情和呼叫遠了一截,見好就收,我捧著一大堆籌碼到兌換鈔票的窗口。

  「八九是她!」

  「那就行動吧!」

  拐角處那個笑嘻嘻的男人,手握電話,對著電話點頭作揖。他的背後站著兩個衣冠楚楚的傢伙,正包斜著我。

  他們每隔兩三秒鐘就要朝我睃一眼,我再缺乏幽默感也能肯定:這幾個東方人是沖我來的。那副陣勢即便把我手中的籌碼全拿去,還嫌不夠。這算什麼賭城樂園?我加快步伐,錢拿到手就別賭了。

  那笑嘻嘻的傢伙一邊對電話哈腰,一邊目光掃在我脖子上的那串項鍊上,我居然忘了自己戴著桑二送我的護身符。墜子上的玉石可能很值錢。但是瞧瞧那些悠哉逸致的貴婦闊佬,誰都比我這墜子有更大的買賣可做,用得上瞄準我嗎?

  「八九是她!」

  「那就行動吧!」——我聽到的話清清楚楚,還散發著熱氣。

  將幾紮鈔票裝入挎在肩上的皮包裡,我若無其事地打了個哈欠,脫下手套,拿在手中。黑人吹著小號,鋼琴手忘情傾身於鍵盤。

  取到了錢,我有了興致,我踩著樂點走。舞池裡已有幾對男女在跟著曲子搖著。一排幾乎一樣高細一樣美貌的女人,滿身金光閃閃卻只蓋住三個小點,出現於舞臺。

  你們都是觀眾,讓我走給你們看。我跨上舞臺,朝身後方向拋扔手中的黑手套。像是我私人保鏢般緊跟著我的三個傢伙一時愣住了。趁這一瞬,我穿過舞臺。

  05

  誰首先主張男女分開用廁所?肯定是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一個純粹的人。感謝世界上每個地方都有這麼一個讓男女精神處於輕鬆狀態之下解決下水道的小間。此時,我懷著這種感激的心情坐在馬桶上,這感激還在遞增:

  上廁所要收費,有專人看管,在其他時候我認為不自由的嚴格制度現在正為我所用。

  我一點也不慌張,想起那三個傢伙守候在廁所之外,反而有些興奮。我甚至想起從前每開始寫一篇小說那如熱鍋上的螞蟻、如一條餓狗對著一根粗壯的肉骨頭無處下手的焦灼情形。寫本書從來都是件殘忍的事:我必須把自己當犯人關押在家裡,每天必須完成應完成的字數。這和我眼前所處的緊急危險的情況,肯定有某種內在的聯繫。

  抽掉馬桶裡的水,我打開門,走到鏡子前,洗淨手。

  我取出唇膏,先把臉依次畫成毛利人、印第安人、野蠻人,左瞧瞧,右瞧瞧,添上幾筆在眼圈周圍,用手將藍色抹開。然後把墜子放入裙子領口內。不行,一看就太假。重新回到馬桶的方格裡,插上門閂。

  我取出包裡的鑰匙鏈,用鏈條上剪指甲的小剪刀,將額前自然掛在臉兩邊的直發,剪成一排整齊的劉海。這次對著鏡子,不一樣了!這張臉一下年輕了十歲。然後,我修剪了頭髮,弄得略為短些,參差不齊,跟電視劇上那個超級女人宛如同胞姐妹。

  電風機嗚嗚響,戴熒光鏡的女人正在吹手,已第二次朝我微笑。

  我走了過去。

  她揭掉眼鏡,目光有神有意,信號再明確不過。

  我求之不得。挽著這些鬈髮,穿著五十年代式敞胸緊身上衣大撒擺裙子的女人,親親熱熱地摟著,推開廁所的門。

  誰還認得我這個墜入愛河的同性戀者?三個沒花錢的「保鏢」,看到從面前走過的這兩個裝束怪模怪樣的女人,他們一定見怪不怪,今晚到處有比這兩個女人怪誕的人。忠於職責,必被職責所誤。他們肯定又緊盯著衛生間的大門。

  陪我情意綿綿的新交女友走出一小段之後,我察覺根本無人盯我的梢,我折騰了那麼長時間完全無的放矢。鬆開那女人的手臂,我連聲再見也來不及說,便跨上樓梯,一陣小跑,從走廊另一端的出口,奔進電梯,趕到停車樓。難道我是自作多情,認為有人迫害?你這麼個與世無爭尤其與紐約的宗教界無爭的人,我對自己說,你也太多慮了些,你只管走你的路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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