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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第七章

  01

  在一家車行,我付了一定押金,租了輛白色老牌福特車。它看上去不舊,大概由於名字「伴游女郎」的緣故,旅遊者忌諱。天知道,這個一度狂蕩的國家,輪回變遷,世紀末世紀初的曼哈頓道德忌諱最多!可我認為不錯,租金又低,伴游女郎就伴游女郎。

  駛到布魯克橋時,我刹住了車。隨即打開車門,走了出來。路邊一個電話亭空著。

  我拿起話筒的手放了下來。這個城市我認識誰?真正意義上的,沒有,沒電話可打。

  我鑽進了車裡,沿東河朝北駛著。電視機裡正在重播半年多前當世大法師于四面八方寺請出梵文《十橛金剛》的法會。

  四面八方寺建在原來的聯合國廣場上,巍峨如山。下半部分藏式建築,塑像皆為歷代法師;中間部分為漢式建築,塑像皆為高僧列祖;上半部分是朝鮮、日本風格,塑像全為東洋聖賢模樣。三式層疊,和東半球的各種寺廟都有某些相近,但日日夜夜金碧輝煌,光芒粲然炫目。身披五彩大袈裟年邁的大法師,眼睛跟嬰兒一樣清澈,亮堂。一條雪白的光束照在他面前的《十橛金剛》上。

  我聽不懂的梵語剛結束,電視屏幕上:數億人拜倒在地,叩首,念經祈禱。戴牛頭、鹿頭面具的法師扮演閻王為首的七位凶神、白頭滑稽神和白骷髏鬼。不戴任何面具的僧人,裝扮成二十一位菩薩和多子女神,手持寶劍、法具,跳起「捉驅」舞蹈。金、銅的嗩呐、長號、鐵皮鼓、鈸齊奏,禮炮槍聲助威鳴響。眾法師分別披著黃色、白色長袍,頭戴僧帽,大拇指和小拇指扣住,雙手相合,掌握著時間和歷史。

  我換到倒退擋,腳輕踩油門,將車斜擺後,換成向前擋,打了個小轉,往西開去。

  遠遠就看到了,全城最高建築——昔日的世界貿易中心,頂上是「大寶法王慈善委員會總部」的標誌。我進了一個加油站,加足汽油,在加油站的小賣部買了兩塊綠豆糕、一瓶豆漿水充饑。當我的車靠近,並擦著兩幢大樓行駛時,我為自己眼前突然出現的景致咬緊了嘴唇,臉衝撞著景致,極為專注地瞻望錶盤上的電腦指示圖,跟隨車流不鬆懈地穿過天橋,駛出曼哈頓。

  但我不久就發覺自己又回到布魯克林那個專門批發皮帶紐扣口罩和衛生巾的小街,即是說,開了半天車只是繞了一個圈。所不同的是,這時街上的人臉上都有個新月印,像粘上去的,又像雕刻上去的。那麼多花花哨哨的新月,在增強那每天吼十遍的意念。中東集團又在搞什麼新主義?這信仰大比賽叫我著實氣悶頭疼。

  我茫然。減緩車速,拐入街左邊的一條小道。看來,要按自己的心願開出這座城市有意安排的盤陀路,絕無可能。

  02

  電話線的長度剛好夠延伸到車尾。我往自然消雜音電話器裡扔了十美元。我駛回南曼哈頓,心裡窩著火,想問個明白。

  「請問貴姓?」

  我對電話裡的接待員報了名字。

  「請問找誰說話?」

  「桑二。」

  對方客氣地說沒這個人。

  但我不等對方掛斷電話,便說,我要桑托巴本圖克聽電話。這個未曾記住的名字一下跑到我的嘴邊。

  「請女士報一下大名!」對方口氣柔和極了,是真柔和,不再是客氣。

  我說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請女士等等!」

  電話亭裡查號碼的小型電腦並不很合作。可大寶法王慈善委員會總部的電話總機號碼,要找到並不是難事。正如我分析的那樣,電話那端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略略有點驚詫——我竟能這麼輕易找到他?

  「我跟千千萬萬個女人沒有什麼不一樣,」我想也未想,就把心中的火全部倒了出來,「我會生病,我會哭泣,我只管雞毛蒜皮,會打噴嚏、咳嗽,我身上每個毛孔都會出汗,我身上也有洞。誰來填滿都一樣!我們彼此都不會想念對方。所以請你不要再和我有一點關係!」

  「你就在你對面那家西貢少年劇院等我,別動。我最多四十分鐘趕到。」

  他不僅要交代這樣那樣的事一堆,在走出那幢巨型建築前還得把身上的袈裟,換成襯衣、西式上裝、褲子,打上和衣服和諧的領帶。如果我猜測得不錯的話,他不是統領住持,就是大師協議等級的舉足輕重的人物。

  「等我!」那聲音的確有令人折服的力量。顯然,他的電話插入了高級描測器,可以看到打電話人所在的位置。

  「等你?你還要在這個城市演多少戲?」我無暇與他說下去,我掛斷了電話。我的時間表並沒有演戲的安排。我不想面對桑二,我急需的仍是一樣東西:再次沖出這個城市。

  穿過荷蘭隧道後,我以九十英里的車速飛駛在高速公路上,朝著名的大西洋賭城行進。它屬￿白人開明的創舉之一:對各種膚色的人一視同仁,只要願意拋出錢幣就可以去那兒遊玩。曼哈頓和它之間專修了一條架空的高速公路。沿途每隔一段路程設有控制監視器。白佬,令人敬畏的開明!我笑了,或許歸之于白人擔憂曼哈頓經濟力量的正常心理吧!有道理。應該說,對這座大城市的面貌,我自己就從未搞清楚過。儘管我一直在為此不懈地努力。地圖是虛假的,人的傳言倒有點可信之處。我很像陷在棋中的卒,僅能靠俗套走著,選擇不過是重新來一次的嘗試。

  03

  海灘上到處是人、狗,還有牽在人手中的熊、猴子。

  我坐在長凳上。海實際是偶然裂開的窄縫,隨時合併,隨時打開,海水跟海灘、天空界線分明,如三塊磚牆,磚牆是不動的。

  夜幕尚未蓋住海灘,我沖過薄薄的三塊磚牆,隨人擁向宮殿似的賭場。那個頭髮蛇一般盤在頭頂的女人,披著大紅斗篷,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鐲子,顏色深淺不一,像一個折疊不均的手套,一閃而過。

  我的臉肯定在這一秒裡格外蒼白。天暗,沒人看見,我步子慢下來,避開那個女人。絕不能讓熟人破壞了計劃。

  每天至少有兩趟開往裡奇蒙的短途客船。依然是以堵塞幫會分子的名義檢查證件和身份,仔細嚴格,一道機器接一道人工,叫人直呼白人的娘萬歲!

  貼於售票處的取消去裡奇蒙航線的告示——這條逃路不存在了。海岸加強了防衛措施,天線、雷達、泊在碼頭的船上看起來就像渾身生滿眼睛的便衣警察。但是,憑什麼他們會不讓我離開呢?在這半個地球上,雖然我沒半個朋友,但也不應當有任何敵人。

  在半夜和淩晨間第一二輪玩勁高潮過去,那時出城人最多,趁車一輛輛擁出之機,進入白人行駛的任何一條車道即可,如果地圖看准的話,沒有理由沿大西洋海岸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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