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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06

  我的白色伴游女郎停在底層圍欄裡端。

  侍者將車開出來,那是一輛光彩照人的豪華型綠達亞。我搖了搖頭:「你弄錯了,先生!」

  「你肯定?」

  我走到離出口十幾步的圍欄,指著裡層隱隱可見的那輛白福特車:「這是我的車!」侍者看看我的眼睛,裡面一點渣一粒灰塵也沒有。他看著我的臉,一清二白不容爭辯地說:「女士,對不起。這就是你的車!」他迅速打開車門,走了出來。

  我還在猶豫,卻被另外一個侍者連推帶拉地請進車座。我想打開車門,一看時間已經太晚,就索性坐好,系上安全帶。我拉開錢包,抽出兩張一百元的鈔票,賞給謙恭站立的兩位侍者。

  「哦,女士,謝謝!祝走運!再來,再來!」

  單行線的大環盤,車摩肩擦背,三四輛並列。每移動一段,便有一道紅燈。這輛車有微型電視指路,不需地圖,也不需路牌。電視圖像顯出。離白人區多道高速公路還要轉半個圈才到。

  這該詛咒的紅燈怎麼不變!

  伴隨車子的一震,一聲巨響從背後停車大樓方向傳來:半個天、半個海騰起一團烈焰,車輛在火光中飛翔,碎塊在空中濺開。這個屬虎須占三才吉利的女人,在車裡禁不住打了個冷戰,頭埋在車盤上。這是為我佈置的嗎?從方位看,火焰騰起的地方正是我那輛白福特車停的地方。這種手段用得著花在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身上嗎?

  他們防範嚴密,甚至作好我逃脫的準備:在我的車裡安裝好了炸彈,讓我逃到天上去。

  這些人是誰呢?那麼有意讓我另一輛車的人又是誰呢?

  我被搞糊塗了。

  我從胸前掏出項鍊的墜子。黑暗之中有一圈光。這個本來既不喜歡也不厭惡的裝飾品,由於出門匆忙,忘了,未來得及取下。看來是因為它差一點要了我的命?但或許起了相反的作用呢?冥冥中預兆和揭示了我什麼?到了這個分上,我的倔勁上來,我不僅不用取掉它,而且,應該讓它和我在一起。我倒要看看,什麼樣的新鮮事將隨它發生。

  後面不止一輛車在按喇叭。

  紅燈早已換成綠燈。我慢慢放下車閘,踩油門,拐向一根根斑馬柱分開的一個道。一根柱子橫了下來。我朝後面的車打手勢,後退,然後向第二個道駛去,仍是一根柱子擋住。

  還試什麼?我恨得按響喇叭,繞道大環盤。轉了無數圈仍然只能開上標有「曼哈頓」方向的道。想必是進入賭城時這輛車被注了磁。

  駛進「曼哈頓」道,很快就上了高速公路。不用說了,救我的人——如果我進入這輛車也是有意安排的話——並不希望我離開曼哈頓。

  為什麼呢?最後一線希望之光熄滅。

  事實上,當曼哈頓的樓群在地平線上出現時,我發現自己已經心境安然。無意躲過一死,我慶倖,但尚在次,我跟至今未露面的敵人交上了鋒,而且讓他們慘敗,這使我有點兒興奮。

  第八章

  01

  時報廣場專辟一個新聞屏幕。CBS、NSCNEWS、ABC以及Time+Life幾家機構皆出動了,穿梭在整座城市,密切注視事態發展,有各種跡象表明統治曼哈頓南區的後佛教領導層,自今年大法師圓寂後,派系鬥爭日益加劇。專家分析,在原有華嚴派、唯識派、圓覺派、七劍派、八純派等教派中出現新的組合,太極派將由其雄厚的經濟實力等因素躍為實權派。為了平衡南北雙方力量,國會表決對紐約實施禁運,不准運入新型殺傷武器及可用於軍事的高科技術。但阿拉伯集團表示南曼哈頓東方人的電子技術本來就領先全美國,公平禁運實不公平,他們決定公平對待,照常進行武器供應。

  派對已開始了!新聞播講人沒有感情的聲音,在鼓舞看不見的火焰熊熊燃燒。

  02

  回想那個清晨,佛曆正月四日。是什麼衝動使我不顧一切前往聖地?大大小小的寺廟前朝拜釋迦牟尼的長隊延至長江下游。哦,那個佛曆正月四日的清晨,在手持彎刀的一百名男子、身披雲肩飄帶的一百名女子、手執禪杖的一百名僧人、手握金剛橛的一百名咒師帶領下,僧侶和信徒持香迎請護法神到來。

  令我呼吸急促的高原氣候,卻有我喜歡的藍得發紫的天空,夜晚星星如圓盤晶瑩。已經圓寂的大法師,在法台上端坐了三天,嘴鼻流出的寶物像水銀,下垂一尺多長。酥油燈在人頭骨裡閃爍,猶同星星遍地。眾僧吟誦《牛均松德布》經,祈禱大法師早日轉生。香料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大法師的屍體,塗抹防腐藥料,裹了卡其白布,只留頭部和兩臂在外邊。之後,全身浸透食鹽,放到特製的木龕中,面向南,供於殿中央,給遺體戴上帽子,穿上神服。

  盛葬大法師屍體的金塔,仿前世大法師的靈塔,塑造大法師肖像五十具,分別置於四面八方寺、覺林寺、慈雲寺、淩雲寺等寺廟,供善男信女獻禮供奉。

  當初我津津有味地看這些儀式,這些古怪而平和的禮節,怎麼也未料及我會在一個自稱一心禮佛的城市裡卻沒法做旁觀者?我所能做的只是避著點。人家賭命為信仰,死得幸福快樂。我無信仰支持,把命搭上就太不值得了。

  我交了一筆錢,跟旅遊團到長島。長島的海灘空曠、漫長,偶爾有幾人遛狗,也遛小孩。我躺臥的地方,海水湧上來貝殼、海草之類的東西,將人、狗的腳跡吞滅。

  豪華客車按時把旅遊團帶離,隨車的兩位保安人員正在例行公事的尋找遺留的人員。我在換游泳衣間裡,等到那車開走了,才出來。

  我大大地松了口氣,朝木頭修築沿海岸平行延伸的長堤走去。公路旁山坡上有些漂亮的小樓,白白紅紅,半掩半露在樹叢裡。那兒靠近海灣,沙丘或海邊擱著泊著木船遊艇。

  空氣很厚實,天上雲卻淡得看不見一絲。

  跨過公路,我爬上山坡的小徑,離海邊系著一艘艘遊艇的碼頭大約十來米距離,頭上驚飛起一隻只鳥。遊艇的帆五顏六色,一艘比一艘更漂亮。

  我向前一步,一根藤蔓嗖地一下把我的腳套住,另一根藤蔓緊跟著便往我的脖子襲來。我一閃身,折斷套在腳上打了一個結的藤蔓,心裡一邊驚呼「邪門!」一邊撒腿便跑,哪敢去奢望偷人家的遊艇。這鬼地方,連樹藤都認人的膚色,我怎麼走得掉呢?科學如此發達,給植物注以藥汁,比狗更有防護能力。

  我已經在這兒嘗試逃離這城市多少次了?

  沒用!

  這兒看來也不是能遠離那座城市的出口。那我只能再躺回沙灘上,像一個旁觀者?死心塌地做一個旁觀者,安靜地享受海水的喧嘩,聽每隔三分鐘一架飛機從大西洋飛過來的聲音,看飛機由一個小黑點變成一個蚱蜢,變成一個海鷗,再變成一座飛樓。海浪合著這節奏,發出誇張的聲音。

  我不得不緊抓一把沙,似乎這樣做,才能牢牢地將身體平躺在原地。

  天空無窮的深處,湧現出海螺狀的雲,逐漸形成錐體形的山巒、樓臺亭閣。

  飛機一架接一架,穿越天空與海水的夾縫,穿越那些錐體的山巒、樓臺亭閣,沖向我的頭頂。我甚至來不及掉轉自己的臉,翻倒身體,就感到自己已被它們沉重的陰影徹底地覆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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