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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05

  空氣裡有股沉香或伽南香?我嗅了嗅,確實有股熏過的香味。在我的床四周,香味更濃郁。

  我手抓枕頭,坐了起來。房間裡射進窗簾的陽光,什麼人也沒有。床乾乾淨淨,我赤腳下地,客廳的沙發茶几也乾乾淨淨,酒杯也擦洗過了,屋子裡收拾得一點痕跡不露,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似的。

  推開套房的每扇門,一切一如往昔,只是顯得倍加整潔。

  然後,我拉開窗簾,升起玻璃窗卻吃了一驚:人、車混成一團。形似玻璃彈子球的冰雹,每個冰雹都一樣大、一樣白亮,鋪滿了街道、屋頂、馬路兩側。警笛嗚嗚地在遠處響著。

  這不是一個該下冰雹的日子呀!不要說下這麼標準的球形玻璃彈子了。

  我的手觸到自己赤裸的身體,那麼柔膩,那麼灼燙。我的脖子掛著一串項鍊,扇貝狀的墜子,鑲銀邊的黛綠深青的玉,墜子上的穗光亮流麗。我以前見過,在桑二胸前。

  「這是我的護身符。」他說。

  他還說了什麼?

  我無法把思路弄清晰。

  我嗅著縷縷絲絲的香氣往回搜索:他古銅色的背溝,凹凸分明的鋼硬的腰臀。他中心地帶水淋淋的森林,豎立著這城市任何一座建築都為之遜色的形體,一雙柔軟的手卻輕而易舉全部將其握住。

  我的回憶像圖案逐漸透出棱角:他似乎說我真像他死去的妻子,說我可能真是他妻子的妹妹,他和他的妻子一直都在尋找從小棄家出走的那個女孩。

  他說:你就這樣緘默吧。我喜歡你嘴唇緊閉,眼睫毛忽靜忽動的樣子。他低沉的男中音消失了。

  我慢慢走到床邊,一條鮮豔的紅綢巾,方方正正,在枕頭的起伏之處褶皺著。一個男人,把這麼一塊紅綢巾蓋在一個熟睡中的女人臉上,然後,連腳步聲、關門聲也沒有,如影子一樣退出這個女人的房間。

  那吟詠的錚亮的詞,誰會在性交時念經文?只是為了感動我,代替如今作為笑話時才用的那句「我愛你」?

  我嚇得手裡的綢巾滑出手指,慢速地墜落在地毯上。

  第六章

  01

  整個華盛頓廣場在排簫吹奏的曲子裡,變得怪模怪樣的。這曲子太歡快,輕鬆,需要腳步踏起來,手動起來,身體扭擺起來,舞蹈,整齊地舞蹈。這曲子當然與這個下午極不吻合。不過,這沒關係,它甚至使我變得有耐心,成為一個理由,坐下去。

  我穿著一件齊膝蓋無袖的薄毛衣裙,緊身,黑色,十一年前買的。我的頭髮半長不短,零亂而自然地披在腦後。

  我並不是從二〇一一年的這一天開始不在乎青春貌美還是年老色衰,我早已不再關心這些自己身體表皮的東西。

  只知道自己需要這樣閉著眼睛,坐在陽光和時間的網絡之中,眼睛裡什麼也沒有,心裡也什麼也沒有。

  或許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上午、中午、下午?我不想計算時間。這段時間與那段時間沒有什麼區別。只有傻瓜才那麼想。於是真的就出現一些傻瓜,對著廣場附近的房屋指指點點:「瞧,那三樓靠東的第二間房子,我在十多年前曾住過一個夏天。」

  「唉,那陣子,天天窩在地窖裡,凍得手指像紅蘿蔔!」

  「牛奶,雞蛋,炸麵包片還是這家店的好。」

  「城市大學圖書館,我把書趁天黑扔到街上,走出圖書館去撿,這才寫完一本論文!」

  他們好像在給我上昔日的「大陸新留學生文學」課。

  02

  坐夠了,我決定回家。正在過斑馬線,迎面走來魚魚。

  「我正從家裡出來。」他手裡抱了個紙包,肩上挎著滾筒包。

  我幫他拿過紙包。「很忙?」

  他點了點頭。

  「有時間陪我坐幾分鐘嗎?很長時間沒見了!」我與他總是陰差陽錯,碰不見面。不等他回答,我說:「去喝一杯,或隨便吃點什麼的。今天天氣不壞!」

  「好吧!看在今天天氣好的份上!」

  這家餐館,跟火車車廂的位置有點類似,高的背椅圓弧形遮住別的人,給你一個小空間:只有與你共用一個桌子的人坐在對面。牆上全是玻璃,映出櫥窗上美味裝飾成藝術品的廣告。魚魚坐在我對面,除了臉上添了一圈鬍鬚,還有一點變化就是更不願多說話。

  我把豆漿澆在炸雞上,舉起杯子,碰了碰對面一直握著酒杯的人的手:「魚魚,來,乾杯!」

  「乾杯!」

  我說我運氣欠佳,但也不算太糟——沒死掉,還活著,就得感謝上天:我的命硬!

  「你也迷信起來?這不像你嘛!」

  「那麼什麼才像我?」我問。

  魚魚笑了,說:「難道你不知道,你一直走運,從你踏上這城市起。」

  「是因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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