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那個女人無事一般,又神態安然、漫不經心地走在人群中。不止她一人在以各種方式查找。看來他們是在搜尋非法偷渡者。自從放棄紐約,「白美」政策在政府和國會中越來越占上風。白人決心盡可能把少數民族中的危險分子:拉美毒販、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三合會、竹聯幫、越青幫、新黑豹党等等,封殺在紐約區。採取的方式則是電腦網絡甄別,跟蹤,由極右翼分子的三K新黨進行「有選擇阻攔」。至於誰落入這個名單,原因是什麼,就難說了。

  我掉轉頭,碼頭方向遊客越來越少。渡輪靠在那兒,連個水手也看不見。

  從時間上算,應還有最後一個加班船到新布朗士克。我繞回快餐店,把座位上一頂在風中微微移動孔雀毛的帽子拾起來,很乾淨,我戴在了頭上。

  突然一隊人從女神像下的大門走出,男男女女,清一色禿頭,手裡提著武器,開始動手搜捕逃亡分子。傳言這個島上是離開曼哈頓的一個出口,真是一派胡言。但我相信我在類似的名單上。我五輩以上的祖先,五服之內的親戚,沒有沾過任何幫會的邊。至於康乃馨俱樂部,名聲還沒達到國際水平。我相信自己的清白,所以我好奇地袖手旁觀。

  那一隊人徑直朝我而來。

  飛機的引擎聲是這個時候在我身後的石子路響起的。就在右邊的空地上,沖下一個人或是兩個?看不清,螺旋槳煽動的氣焰和夕陽的色彩融為一體。

  我還未弄清是怎麼回事,發現自己已被劫持進飛機,直升上天空,我頭頂的帽子跌落在半空,跌落在並不稠密的槍聲之中。我抬眼看見桑二邊操縱飛機邊按按鈕,飛機立即被包裹在白煙中,如騰雲駕霧。

  從飛機上看下去,海水因為天特亮而發紫。一片紫色之中,仿佛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螮蝀。」

  我一驚,這城市幾乎不可能有人知道我這個名字。桑二仍專注於駕駛,只是眼睛變得和以前一樣柔和。我注意到自己的裙子被樹枝劃成幾片,流蘇一般在大腿上掛著,而我的手緊張得握成拳頭。

  這麼說剛才過去的一幕是真的,我的確在拼命奔跑。如同眼底下整個曼哈頓島雄偉的建築一樣真實。

  是身旁這個男人救了我?我萬分沮喪。這沮喪,還有一個自己從未發現的秘密:我並不需要男人,我喜歡獨身,厭惡與任何一個男人共享一個床。我無法否認自己的身體隱藏著這種非理性的火焰。

  假若要讓我一改這種堅定不移的浸透著絕望的面目,那麼只有讓我恢復到自我意識之前的混沌狀態——我開始寫小說之前。直升飛機像只鷹傾斜著插向海面,在水面上掠過,水花撲閃,我渾身上下都濕了個遍。我不想關玻璃艙。風卷裹著銀色的魚,呼呼響著,下雨似的從窗處飛過。

  我手伸出窗接住一條,魚和我的手一樣大小,尾擺搖著,鱗層層疊疊,像緞子光滑發亮。

  你有什麼要告訴我的?看著它一閉一合的嘴,我在心裡問。

  04

  桑二從客廳的玻璃茶几上取出兩個杯子。從衣袋裡掏出一隻扁酒瓶來。他擰開酒瓶蓋,往杯子裡倒酒。「如果你不高興我呆下來,我們喝了這杯酒——不僅僅是為你壓驚——我就走。」

  我仍未說話。牆上一個鑲嵌著石邊的鏡子呈現出他的側面,我移了移身體,我的臉太冷漠,嘴角有兩個細縫。屋中央倒掛著一把繡著龍、金翅鳥、虎、獅的褶皺竹布傘,燈光被罩住。對著鏡子,我撫了撫亂髮。

  「你是來島上找我的?」我盯著鏡子裡他的脖頸問。

  「是的!」

  沉默。然後空氣變得鬆軟起來。

  他遞過來一杯酒。

  我沒有接。「你真是想救我,想要我?」

  「是的!」口氣不偏不歪,像他站在那兒的姿勢。

  我朝後退一步,乾脆說:「那你把外套脫了,不,把衣服脫了!」

  桑二放下手裡的酒杯。他的動作很慢,但眼睛未眨一下地注視著我。在他的注視之中,我拿起茶几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倚靠沙發,我褪掉身上的黑毛衣,然後,揚起頭,看著他棄去內衣內褲。我赤裸的身體,映著傘投下的龍與金翅鳥、虎與獅的圖案,濃淡不一,片段塊狀。桑二的眼睛比牆上多邊形鏡子更清楚地照著我的模樣。

  我垂下眼瞼,拿起茶几上另一個盛得滿滿的酒杯,朝他走去。

  我喝了一口,把嘴唇壓在他的嘴唇上,含在我嘴裡的酒如火焰竄入他的舌頭、牙齒、整個口腔,奔入喉嚨、全身。一陣輕微的震盪。

  這時,我像一朵新開的花,插在他的身上,我的手指張開,抓他的臉脖子和肩。

  當他一進入我,我馬上就飛了起來。白的雪在漆黑的摩天大樓間,堆成整齊的圓錐體。海的藍、天的藍轉換為紅色,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的色澤,一點一點浸染著雪覆蓋的大樓。

  我突然看到一排雙手合十的女人,跪了下去。

  你手裡的種子沒有水也在發芽,它是櫻桃、蓮子?

  我俯衝到三千公尺之下。在結冰透明的水面上,查尋我要的一張臉。靠近那臉,想扳過來,我重複幾次都抓不到它。冰好像有層薄玻璃隔開我和這張不願回轉的臉。

  我已飛在三千公尺以上,頭髮帶著斑斕的光苗,擦著風,哢嚓哢嚓響。這速度越來越快,張開了每一片羽毛,拋棄了所有的形狀。

  我睜開眼睛,發現在我身下的這個男人,一個詞、一個詞地說著,像念咒語。他的發音平靜安詳,一種非叫我聽下去不可的力量。他撫摸著我的背脊,忽地輕輕一翻,就到了我的身上,而那頭猛獸卻固執地衝擊我的陰道。他的手從我的面頰移到眼睛,覆蓋它們,我整個人被摔了下去,往下墮落,直線墮落。

  我昏眩了過去,又醒了過來。但馬上又昏眩了過去。待重新醒過來時,我從來不曾吼叫的喉嚨發出悠長尖銳的聲音,那絕不是歡樂,那是我還來不及認清的一種令我驚愕的東西。

  繼續下去,朝這片白光來呀!我緊閉的眼睛盈滿了晶亮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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