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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06

  華爾街方向傳來廟堂肅穆的鐘聲,我跨出桑二的黑色丹頂鶴車時,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嘴擦到我的唇上。

  我閃不及,但不等我推開他,他便停住了,輕聲說「再見」!

  馬路濕淋淋的,分不出是剛下過一陣雨,或是清潔車清洗過?樹黑綠,街燈昏暗,但帶有紅暈。灰塵都沉入水中。這一刻的曼哈頓真是潔淨,從未有過的潔淨,讓人有點不習慣,我朝自己住的公寓大樓走去。

  「那個小牌,可以幫你避免些麻煩。」桑二叫住我,指著我手裡的一串鑰匙,說,「或許你早就知道,或許不知道。」他指了指進海關時發給我的印有頭像和進入日期的黃色金屬牌,被我作為飾品套上鑰匙鏈上。「到了出城的時間,即使你不離開,頭像也會自動消失,你就不會作為這個城市的客人受到保護。」他解釋道,「這是當局與各教派集團達成的協定,但特殊情況時也可能失效。」

  「那麼那晚,那些騎馬人是桑先生派來救我的羅?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我的直覺來得太慢。

  「你的話為何說得這麼兇狠狠的?」他眉頭一挑,嗓音低沉。

  「我兇狠狠的嗎?」我淡淡地說,「你以為我會謝你救命之恩,那你就錯了!」

  「你這是什麼話呢?」

  「因為我早就死了。」我把戴在衣襟上的那朵藍靛花摘下來,扔進他的車裡。

  「你的命還沒盡。不僅如此,還有……」他彎腰拾起花,手臂擱在方向盤上。他沉吟了一秒鐘,和藹地看著我,「你會相信我的。」

  「相信你什麼?」我的口氣硬邦邦的。

  「我會看命,比通靈人還准。」他像開玩笑,又像認真地說,「以後你就知道了!」

  「沒以後了!」我跑上公寓大門前的石階,一群鴿子驚飛著散開。用鑰匙打開大門,從門上的玻璃看,桑二的黑車仍在馬路邊上泊著。但我還能做什麼說什麼呢。

  我已經好久不這樣對待別人了。我曾對自己規定了幾條原則:不粗暴,不生氣,不憤怒,不吼叫,不無禮,包括要輕言細語,溫文爾雅,絕對淑女樣。而對這個桑二,一個神秘的桑先生,弄不明白,我的原則都跑到哪裡去了。

  魚魚不在家,敲了他的房門後,我把客廳的電話撥到無聲檔。

  劃燃火柴,點上蠟燭後,我滅了燈,脫掉衣服。進入放滿熱水泡沫的浴缸。我的身體逐漸在燭光的照耀下變得柔和起來。一個人真好。我在浴缸裡一直浸到下巴,並把花朵狀的蠟燭移到水面上。我手指微微張開,上面染有那朵扔還桑二的藍靛花的汁液。我心一跳,手指輕輕抬了起來。水、燭焰和我的手指一樣幽藍。

  第五章

  01

  這個燠熱的下午,濃郁的咖啡香味佔領了我的呼吸道。不用看路名對照地圖,就知道黃蜘蛛出租車正行駛在已無意大利人的小意大利街區。街邊喝咖啡的遊客,有一種哪怕上當也合算的神情。色澤誘人的香腸,造型優美地掛在櫥窗裡。

  我完全可以在這兒停下來。但我不。胖臉的出租車司機眼睛老盯著車座前的電視地圖指南,他無疑是個新手。

  正是交通高峰時間,交通很擠,汽車卻耐心地往前挨。行人有忍耐地等著信號,才從車縫中穿過。一些老人坐在露天椅上,眼簾半垂,但腦子卻睡著了。他們學會了自我發功,少了生存的苦惱。

  可我卻在這堵塞的車流中,想起那個名叫桑二的男人手上沒戴結婚戒指。這些日子,我拒絕了他在公寓下等我的喇叭聲,拒絕他送我的禮物,拒絕他邀請我去林肯中心音樂廳看韓國孤兒合唱團的演出,可我卻記住了他沒戴戒指強有力的手。

  這不太滑稽了嗎?

  02

  我坐在渡輪頂層,等著船開,去自由女神島。

  早已到點了,水手還未吹笛挪開碼頭。我的心懸起來,有種不祥的預感,我抑止住了,不讓自己的信心滑跌下去。

  「你們罪人們,歡迎到這城市來,雖然這城市的罪人夠多的了。」這條塗鴉標語點綴在輪渡口、去自由女神像的路上。塗的人不知用的是什麼顏色,油漆覆蓋幾次,仍舊顯露出來,比原來堂皇的題詞悅目多了。

  三個身著藍、白、紅色的男孩,像法國的國旗時而分開,時而連在一塊。男孩們腳踩四個火輪滑車,繞圓形展覽館牆邊一圈又一圈。他們馴養的鳥,頭朝下,雙翅向後翻,眼睛幾乎貼著自己的爪,飛在他們頭上,也在繞圈。

  渡輪緩緩離開碼頭。眼睛往島上和四周轉幾圈,船就靠島了。

  跟著遊客走。這個島立著法國贈送的禮物——自由女神像。拐騙、搶劫、殺人等等情形都不會在這兒發生。這是各方面互通條件,達成的一致協定,以維持美國象徵的純潔。買了票,我爬到高達一百五十一之上、手舉火炬的女神的皇冠裡,整個城市在我的腳下。海灣口停泊著插有不同圖案旗幟的船舶。

  我對自己說:記住只有晚上六點一刻准,遊船離岸,崗哨撤離,而夜警尚在換班時,你可以採取行動。在這段時間裡,你必須頭腦清晰,敏銳,按照計劃實行。

  下女神像後,我在島上隨便走走。走累了,就坐在快餐店的門外鐵桌椅喝超級天霸飲料,等著天色暗下來。

  03

  整齊的石頭,砌成牢固的女神像奠基,外圍為高大的圓形牆。牆和平坦寬闊的路之間,是一長段略微傾斜的草坪。

  我走上草坪,在夜晚有燈光反射女神像的位置停了下來,長方形的空心鐵蓋一下罩住了我。

  剛到石牆前,我突然發現整個小島到處都可見一些衣著隨便的人物,這些狗娘養的白種人——這個世界理所當然的主宰者,步伐裡都有種懾逼人的凶戾之氣。那個身姿柔美假意弄錯人的女人,從背後擁抱一個一看就是猶太人的中年男子。

  正在憑海眺望對岸曼哈頓的中年男子驚訝地回過頭,她歉意並豪爽地笑起來。

  中年男子一定是個非常靈敏之人,即刻發現她的特別裝束,但已晚也,兩個和一般旅客衣著無別的男人跟了上來,親熱地挽住中年男子的手,一行三人,消隱在自由女神像基座的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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