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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05

  竹質口簧,豎簫,還有骨笛,在小號長號的伴奏下,奏出一段接一段令我迷醉的曲子。我很久沒有這麼沉浸於音樂了。

  穿著蛙皮小褲衩,接近一絲不掛的男侍者,恭順地將一份液晶顯示的菜單打開。真是一件件工藝品!我要了「橫眉豎眼」雞尾酒。「別加血檸檬,」我叮囑侍者說,「但要蛋白!」

  找到這個座位,不能不說歸於我的好運氣。既能眺望城市夜空,還能俯視水下芭蕾,以及在樹影花香之中一對一對男女流鴛野鴦的享受姿態。

  「山先生,您光臨了!」

  「山先生,您這兒請坐!」

  我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一個男子,穿著和這個酒吧其他人不一致的隨便之極的衣服,上下身都像是棉質的,沒打領帶,但那神情和步履竟使我的眼睛長達幾秒鐘沒有離開。這些土耳其侍者怎麼會學著中國話,叫「三先生」?想想,才明白了,這個人想必是叫「桑先生」。

  這地帶有幾個有名的夜總會。小翰林是藝術名流常光顧之地。紅二十一號是老牌的有情有調的餐館,我到的這家酒吧,則是怪人聚集之地,但兼有前兩者的長處,加之時有新招,生意一日比一日紅火。

  在我耳畔的曲子裡,讓人難以置信地加入陶塤、螺號,甚至單弦琵琶。我把「橫眉豎眼」在桌子上打了個轉。杯中的酒泛起一層透明的沫。名字怪,酒味一般,但杯中之酒卻有股勁在原地旋轉,如懸在玻璃窗邊隱隱約約的中國燈籠。我微笑了一下。

  「你笑起來變了一個人!」這聲音響於對面的位置。我停住杯子。被侍者和老闆稱三先生的男子坐在那兒,靜靜地看著我。怪事,即使我改變了裝束,這人也認出了我。如此之近,我只得重新打量:他不陌生,我見過此人。

  但我沒答理他的話。

  寬闊的池子,水深藍。穿著貼身長裙的一黑一白的兩個年輕女人,被升降機移到水中央平臺。上衣飛離,宛若樹枝般張開的閃電,壓過禮節性的喝彩。由水聲香料合成的曲子飄逸著。她們翻離水面,沉入水底,分開大腿。酒客們大嗓門在叫。水中的女人仰起貼著熒光片的臉,彼此身體若即若離,摩擦,進入做愛之前的調味狀態。

  我突然想走,但卻又不想邁開腳步。有什麼事情使我緊張、害怕?我的手緊緊握住玻璃杯子,眼睛盯著白人舞女柔中有剛的玲瓏腳趾,勻稱而強健的大腿。

  對面的男子並沒有看我,饒有興趣、自言自語地說著一席話。當我聽到一串不短的音節時,我的眼睛轉向他:「再說一遍,行嗎?」

  他重複了一遍。

  是他的名字,但我還是記不住。

  「嗯,就叫桑二好了!」他突然改用漢語,那意思這下你無法推託記不住了。「我看過一些你的小說。」他面前是一杯和我一模一樣的雞尾酒。

  我走神了,但嘴裡卻在說:「我早就不寫仕何東西了,作為一個作家,我早就完蛋了!」這種自憐似乎太坦白了一點。自己幹嗎對一個陌生男人說這些?我喝了一大口酒。

  「好酒力!」他贊道。

  「對不起,我該走了。」我站了起來。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你,一個叫桑二的人。」

  「這又有什麼關係?人總是從不認識到認識,更何況我們這不是第一次見面了,而且我對你相當瞭解。」

  他的坦白反使我不便離開,他像有話要告訴我的樣子。我在他的要求下坐回位置。

  挎著花籃的墨西哥少年,一邊走,一邊叫:「繽紛世界,要不要買?」聲音悅耳,清脆,如新鮮果醬,厚厚的一層,甜滋滋的。

  桑二叫住少年,挑了一枝葉銀色的紅花,小心插上我衣襟上。

  「謝謝,」同時我說,「為什麼要這樣呢?」

  「哦,我的天,今晚你要給我多少個為什麼?讓我來告訴你:康乃馨是你最喜歡的,但抵不過這種花……藍靛花。」

  「你怎麼知道?」打斷他的話,我臉色有點發白。

  「我是那個晚會的幸運人呀!我知道有人把杯子放在空椅上發了個誓:誰坐碎杯子,誰就是幸運的人。」他的聲音居然沒有半點誇耀,「其實那晚,包括今晚,我的運氣都糟透了!」

  「為什麼?」我為自己這個習慣的說法抱歉似的聳了聳肩。

  水上無上裝舞已經進入高潮,十個從水中冒出的女人,環繞著先前的兩個女人,統統雙腿並在一起,套在腰下與皮膚一色的裙據,瞬刻變為魚尾。也許是燈光的效果,她們游在水裡,曲子停住了,只有濺起的水聲,手、頭、乳房組合出魔術一般的畫面。

  幾尺遠一桌的幾個客人在發出感慨,進行非理論性質的探討。

  一個印度無上裝吧女右手託盤,左手舉酒瓶,身體傾斜為客人倒酒。屁股被一個黃種人摸捏了幾下。她收下黃種人按規矩付的小費後,卻故意將酒倒在他的白西服上,嘴裡直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說:「要我就給她一巴掌。」

  「你幹嗎那麼恨印度人?」

  「我只是恨種族之間的輕侮。這種爭鬥有什麼必要?這種互相作踐極端低級趣味。如果是個白人,她就不會捉弄。我從不讓那些白人靠近我,他們有臭味!」

  桑二笑起來。我發現他牙齒整齊,與臉上有點帶黑紅的膚色極不協調,牙齒整齊,白,像個文明人,但長相像野蠻人。他說:「說到底,你還是有種族偏見。你們——」

  「你肯定不是漢人!」

  「我的姑娘,你怎麼這麼聰明,到這時才發現?」他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一句話。

  「什麼意思?」我追問。

  他說,我是滿蒙朝日各占四分之一血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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