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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樓房閒靜,漠然,在霧中靠攏,如一個連貫一線的A字,隱晦裡曲折著詭譎。所有的馬,頭朝一個方向輕輕一偏,轉過一個彎。

  我被放下馬,發現自己已來到魚魚住所的樓下。樓前的樹抽著芽,跟莖、椏一樣黑色。我的驚異代替了危險降臨的心跳。稀薄的晨光中,領頭人的臉,一頂氊帽遮去了大半個臉,但我還是看出:這人的確是個陌生者。

  背和腿的酸痛與記憶一起在恢復,我沒有對這個陌生者說謝謝,而是責問:你們這一夥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做?

  很明顯,他們早就守在地鐵站四周。這時,我發現自己的鞋子早已不知去向,赤腳站在冰涼的石階上。難道北部沿途的每個地鐵出口都有一支馬隊等著我?

  陌生人像沒有聽見我的話一樣,跨上馬,雙腿夾了一下馬肚子,黑馬微揚前蹄。一行七人,在街燈與樓房陰暗的光斑之中消失,連一聲嘶鳴也沒有。他們的表情一致,既不怠慢,也不殷勤,壓低的帽檐下,臉色灰暗陰冷。

  此事純屬他們的秘密,他們在執行一次特殊使命,不必告訴我。這跟每個夢所隱喻的有些相似:我要麼明智地撤出夢境,要麼倔強地糾纏夢神弄個明白。但值得嗎?

  02

  電梯的指示燈閃著綠光。

  我站在門口依房號而建的信箱處,看了它一眼,便掉轉目光,朝幽長漆黑的梯子走去。電梯的危險不是在於被人謀害、刺殺、槍擊,兇手容易逃脫——太多的小說和驚險電影拿可憐的電梯大做文章。電梯的危險在於六面密封,升或降,都只是一個純然的空間。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如果盒內有一面是鏡子,那麼你就更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你所不願承認的:一無所依。一人時,我很不願進電梯,這不能歸之於膽怯。我什麼缺點都有,就是少點兒膽怯。

  而樓梯盤旋迂回,總是通向你不能去又必須去的地方。一級級邁上去,我手裡的鑰匙嘩嘩地響著證明,只要我停下來,折進任何一個過道、走廊,站在任何一個關嚴的門前,我都能打開鎖。每扇鎖住、閂緊的門裡,在這個臨近黎明的時刻,全是屍體或野獸,毫無人的感覺。這也很好!我對自己寬慰地說。

  從這一天起,我就下決心離開。

  魚魚那天的點明,不過是堅定了我的決心。為什麼呢?我的腦袋在肚子裡滾動,心在肩上左跳右跳前翻後動,確切的原因我尚回答不出。想必是自己逐漸恢復的血液狂囂的天性,無法忍受任何空間的限制,哪怕大如曼哈頓。

  逃亡是人生免不了的,而且恐怕是自我肯定的最佳辦法。我拿著牙刷,從衛生間走進魚魚敞開的房間。一邊刷牙,注意讓牙膏的泡沫不流出嘴,一邊瞅著這個沒有主人的房間。然後,坐在地毯上。除了一筒筒顏料,一卷卷畫布畫紙,房間裡到處堆掛著雕塑,全標明「魚魚系列」第幾號。這些他的新創作,都是鋼材組合焊接,塗著白色,每個幾何立方體都可任意地扔進另一個立方體。鋼質刮痕配上石膏的粉質殘缺塊狀,陰森,兇險,寓意這個曼哈頓?白天也看到過,全然不是這樣的效果。在黑暗中居然接近了標題的意義?

  魚魚不知上哪兒了,一張紙條半句話也沒留。

  窗外的夜色,給這個不開燈的房間渲染上一種藍紫色,石膏不再是白色,不銹鋼卻更加熠熠閃亮。

  03

  一輛輛豪華大型客車坐滿了西裝革履的學者教授,穿過警戒線,進入中央公園西北角的前哥倫布大學校園。校長是黑人,他的頭像在原哥倫比亞大學校牌上,他的微笑在鍍金的「前哥倫布大學」一行字上閃耀著。這個下午的陽光,特別和煦。

  「後殖民主義的危機:種族與遺傳國際研討會」的半圓形會場,擠得滿滿的,聽眾一半是學生,也有大批以寫作討論這問題為職業的世界各地來的教授。前排坐著各個教派主管意識形態的官員——法師、阿耶托勒、拉比、神學家、祭司、靈媒、佛學大師、宣傳部長等等。

  發言人不時被高聲的質問打斷,使每篇本來一刻鐘的論文提要都幾乎拖延了大半個小時。

  預料到的高潮到來了:論文《誰害怕真相:基因·力量·智慧》分析精細,論證強勁有力,資料豐富,論據充分,一款款皆有實例和統計數字。提交論文的是個英國劍橋大學來的瑞士籍人類學教授。他指出,人的膚色不只是象徵,幾萬年累積的基因決定了人種的精神和肉體的活力,各有優缺點。與其隱瞞忌諱,一聽就罵——其實在運動場上一切忌諱全無,一切明瞭——不如探明,才能互相尊重。他自稱是「超種族主義」。

  大型黑板上密密的分子式,電腦屏幕上一個個變化的圖案,幻燈機哧哧地轉動,結論是:黃種人肌肉爆發力最差,平均智商一百一;黑種人肌肉爆發力強,運動協調能力特別出色,智商平均八十五;白種人在兩者之間,體力中等,智商平均一百,從靈肉兩方面平衡來講,調節能力為最佳……

  連續的槍聲是在這一刻響起的。首先倒下的不是發言的教授,而是大會主席,一個舉止斯文、臉容嚴肅的猶太人。

  那位發言的教授,驚呆不到半秒鐘,就縮進講臺下的大理石空當內。警察立即沖上臺。槍聲在呼叫聲漂亮的伴奏下消失。

  兇手早扔了兇器溜入混亂的人群。警察攔住大門搜查,不僅無法找出,而且只能亂上添亂。會場鬧成一鍋粥之際,原就在場的新聞記者全沖到臺上,抓住頭頭腦腦的人採訪。東方人指責黑人不能面對現實:他們是天生的犯罪分子,肯定是他們開的槍。黑人反擊,說這是東方人有意栽害,以把偽科學變成煽動性新聞。而白人認為:新種族主義比舊殖民主義更為偏激。當年的「多元文化主義」使美國分裂,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美國應當堅持「大熔爐」政策,不應聽任自由。

  「不僅損傷了科學的神聖,而且損傷了我們種族的尊嚴。」伏都教支派教主,一個看不出實際年齡的男人,雙眼射出傲睨的光,衣服的領子高聳在腦後,像扇形張開,相對一圈圍繞在台下的新聞記者色彩豔麗的服飾,他臉上不尋常地肅穆:「絕不能讓聖·馬丁·路德·金為之殉難的悲劇重演。」

  他還同時痛斥政府沒出來追緝嚴懲以南曼哈頓為基地的恐怖分子。

  栗色長髮的女記者搶過話頭。難道你們現在歡迎政府干預,不是借白人打黃人?

  喧鬧的街上,一個日本女人,臉、脖子、手指都塗了厚厚的粉,撒嬌似的嘟嘟嘴,對站在她身邊的丈夫說,這新聞節目怎麼比電影還精彩!電影院在曼哈頓島還保留著十來家,放映的片子都一樣:要麼武打功夫,要麼言情催淚。老片子,重複地放。只有幾個老人在看。只有大屏幕新聞節目,人們即使走在街上,也會停下來,瞅上幾眼,以遷就好奇心。會場完善的電化設備,把整個槍擊過程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慢動作演示出來。無處不在的錄像從千人叢中找出了開槍的人:一個黑髮女人,皮膚看起來是黃的,但錄像無法揭示她是否化了裝。

  04

  我戴了頂有假髮的帽子,從馬路上停泊的車子後鏡看自己:有點像另一個東方女人,一個陌生的東方女人。可能是改變了裝束,也可能是傍晚來臨,我一掃沉鬱壓抑的心情。

  一家福建人開的餐館,冷清卻典雅有致。我要了一盤炒飯,一小碗清燉排骨冬瓜湯。品嘗完畢,我抄近路朝四十二街方向踱去。

  這延展三十條橫街的非衝突中立區,最有誘惑力的是食、色和賭。由此證明,人類離完蛋之日還有點距離,起碼並不懼怕完蛋。各個教派控制區,倫理完備,意識正統,道德第一。而這個中立區,人們可以完全放任,百無禁忌,為所欲為。這是惟一警察只管侵犯他人罪,不管個人思想或行為的地方。馬路兩邊的大廈,白天是一座座映入雲朵、鳥、旗幟和對面大樓的鏡子山,傍晚黯淡的天空,像精巧的畫筆,勾勒著漲潮般起伏的燈海。而陽光的餘彩卻一視同仁地照著或健壯或嬌媚的廣告。

  我掏出鏡子。身前身後的路人,像幽靈,不斷掠過鏡子,我塗了淡色的唇膏,唇邊略帶了點淺藍,使我的嘴變形,臉像雕刻過一樣有棱有角,和我的黑眼珠呼應默契。

  我的學業太奇怪:註冊後,除了獎學金一分不差到手,我卻從未見過導師,導師也不要我去。當然去不去學校,完全成了我私人的事。

  見他的鬼!我不由得罵了一句。難道這是一個不再需要個人奮鬥的時代?這件事我始終弄不明白,問過人,他們說恐怕是電腦錯了,都祝賀我幸運,可以做寄生蟲,使我覺得暫時也沒必要到學校去問個明白。

  但是有什麼比潛伏在心裡的計劃更能點燃我的眼睛的呢?我必須這麼認為。滿街的俗人、凡人、罪孽深重的人感覺不到,而我有權不加入上述的這些人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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