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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小姐,這麼晚,別下地鐵!我早就注意你,你不瞭解本地的情況。」

  下面的句子肯定是公式第二步:說我如何和別人不一樣。我在心裡罵了一句:來什麼臭板眼!

  「我有話和你說。請別多心!我們在嵇琳的party上見過。」

  原來這傢伙在那個無聊的晚會就瞄上我了。嵇琳介紹了一圈人給我,但我記住了誰呢?他有話和我說?這套遊戲編得比一般人圓,看來這人是老手。中區曼哈頓的色狼全世界聞名,早就有各類報紙反復講解「女性自衛十要訣」。

  「我是為你……」這傢伙在解釋。

  我打斷他:「滾開,別盯住我!」聲音惡狠狠的,要訣第一條就是越惡聲惡氣越有自衛效果。

  「你等我說完,我不是跟著你。」他說,「你別三步並作兩步,一個年輕女人……」

  「怎麼啦?」我回過頭。我知道他會說什麼,我便說了出來,「危險?我看你最危險!」這個未免太管閒事的東方人,但鼻樑直長,身材高大、勻稱,一頭黑髮,而且一口標準新英格蘭口音英語。但我並不認為這就是跟蹤的理由。

  不知是我粗野的口氣或是我擺了一副有空手道功夫的架勢,他不合時宜地笑了一下,那笑意露出叵測之心,令我憤恨。特別是我朝地鐵入口扔進一個銅質小幣,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我掙脫時,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他衣袋裡那個小如手槍的攝像機滑了出來,掉在地上,人一個趔趄。在這一時刻,我跑下石階,正好一列車停在月臺上,我奔了進去。

  地鐵門嘩的一下合攏。

  我甚至連眼睛也未斜一下月臺——那兒站著追下來的他,瞪著雙眼看著未有跨入的列車徐徐駛走。他的聲音好似在喊「搭錯車了」!

  第二章

  01

  整節車廂就我一人。我挑了一個稍稍乾淨一點的位置,坐穩後便感到,剛才應該做一件事:把那傢伙的攝像機甩下地鐵,讓輪子碾碎它,或是把帶子扯出來,帶在身上慢慢用剪子鉸。

  大概累了或者酒精要債,我開始迷糊。約摸過了十來分鐘,我睜開眼睛,列車顛得厲害,傾斜深入地底。我拉了拉罩在夜禮服上的半長綢外套,將伸直的雙腿往回收攏,緊靠在一塊。我的手觸及外套口袋裡一串鑰匙,便握在手中,好讓自己的手裡有個東西,不那麼空蕩蕩。

  我的耳朵也許從生下來就這樣:能從嘈雜的囂聲中辨認出自己喜歡或畏怯的聲響,而我的嗓音發出的聲波也很有衝擊力。即使我平平淡淡說話,聲音也極為招展。常有人對我提出:你聲音能不能降低點。這是請求,帶著客氣。不客氣者則指責我態度惡劣,女性溫柔無從談起。要我壓低嗓作喁語呢喃狀,夠難受的!但在這一刻,我聽到了不該屬￿地鐵裡正常的聲響,一次又一次,時強時弱,彼此相隔不到一分鐘。

  對,一點不錯,我站起身,順著聲音走去,那是經常在電影裡恐怖臨頭時聽到的,文字無法描述的聲響。

  我推開車廂與車廂連接處的門,朝那令我覺得惶恐的方向,不由自主地前行。

  02

  五六節車廂都沒有一個乘客。

  但那聲音卻越來越大,這證明有人的車廂近了。在我拉開又一道連接門時,身後車廂裡燈全滅了,我閃到連接處,手抓住另一節車廂厚重的鐵門,昏暗的燈,照在與隧道外一樣一片漆黑的顏色上,我看清了,那是幾個黑人,有男有女。兩個屁股肥大的女人從椅子底拖出一個衣服半遮半掩的男人。

  另外三個傢伙把地上的男人提起來,用鐵銬將其銬在車廂平日供乘客抓扶的鋼環上。一個裸著的男人推開同夥,他身上長的毛幾乎可以編成辮子。他抹了點口水在手上,用兩個鐵抓釘住被吊住的雙腳。慘叫聲從那個完全麻木的東方人臉型的男子嘴裡發出來。

  長辮人彎下身體,握在手裡的竟是一把屠宰場常見的殺豬刀。他一把扯掉吊著的人身上殘留的衣服。一隻老鼠擺著毛茸茸的尾巴竄到他們腳邊。下面血泊裡是一具屍體,烏紅的血遮不住那黃皮膚上的一堆黑髮。

  在車門旁掛著一具骨頭是骨頭、肉是肉的屍體,血凝結著,像第二層皮。

  為什麼我睜著眼睛不嚷不吼?這絕不是行為藝術!我腦子動了一下,接著我終於叫出聲來。

  那群男女往我的方向漫不經心看了一眼,但我拉開身後車廂門,跌跌撞撞跑動在車廂椅間的窄道時,他們停下手裡正在進行的工作,提著刀追了過來。

  03

  繼續往前一節車廂跑,直跑到列車頭——司機室?即便司機不是他們一夥,我能免得一死麼?我的腿不聽指揮,軟了下來,蜷縮在車門旁第一個位子的鋼柱邊。

  我也算見慣人間慘劇的人,還沒有看到過這麼令人毛骨悚然的鏡頭。一想到將跟那些人一樣如牲口般吊起來,一刀一刀慢工細活地活剝,我就毫不遲疑地站起來,盼望能下車,寧願選擇做月臺上的鬼。雖然下車後,可能也死無好死,但我不可接受的是把我驕傲的皮膚與我毫無可愛之處的內臟分離,我拒絕的是純粹形式之羞辱。

  正在這時,列車慢下來,進站了,車門自動打開的一瞬,我沖上月臺。

  月臺上站滿拿著對講機的白人警察。今天真是安全日,警察到夜深之際還在工作。「車裡有凶案!」我驚呼著。

  他們卻都笑起來。

  急於逃生,跑得太猛,我跌倒在地上。一個警察朝我掉在地上的鑰匙瞅了一眼,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我飛快地爬起,拾回鑰匙,朝地鐵出口奔了過去。但當我奔上石梯頂,不由自主回望時,兩個提著刀子的人下了車。我寧願不相信這是真的:警官給他們指我逃的方向。燈光照射下,我看清了,那黑人的耳朵根是白的——他們是白人假扮的黑人。

  我從沒做過這樣的夢,因此不可能是夢。這些白人在殺黃種人!明白了這一點,我奔得一步比一步快。

  鐵皮垃圾筒與各種車輛歪停在馬路人行道上。黑森森的街道把天空扯拉在屋簷窗帷之間。看這淩亂樣子就不是南區,但我不知哪兒朝南哪兒朝北。我只知道往前逃,無暇看身後的人。但耳朵不容我願意不願意,清晰地響著尾隨的腳步聲,他們不時停下,審視著我這網中之魚,乾笑兩聲。

  突然出現車輪打轉的刺耳聲。丁字形的馬路,一個黑男孩,大概在玩偷來的跑車。車飛掉過頭,在商品與鐵欄杆、郵筒、廣告柱子間瘋狂地繞來繞去,讓我無法穿過馬路。

  靠著濕牆喘息,我越跑越慢了。

  聽得出,那兩把刀離我只有三四個垃圾筒遠的距離。

  這時,我聽到達達達響成一片的馬蹄聲,貼著地面而來,像一道突起的旋風刮到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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