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十九


  「哎呀,有這種房子住就不錯了,難道你還能想海邊別墅?」

  「誰?洋鬼子還是……哼!」

  胖老頭帽子終於掉了下來,禿頭,靠近腦門有一塊鮮亮的紅斑。哄笑聲從已飯飽酒足的人堆裡蹦出。胖老頭毫不在意,接過一個男孩拾起的帽子,瀟灑地蓋在頭頂,朝酒保招了一下手。

  酒保將早已準備好的香檳舉起。

  「乾杯!」抓過香檳,他叫道,那笑的確能帶動人一起笑。

  嵇琳推開過道的衛生間,搖擺著閃過在哄笑聲中抽搐的玻璃茶几,對我說:「你的椅子怎麼把我的100%的純毛方毯反卷起來了?」

  我吊起的兩條腿放到地上,低下身子,撫平打了蠟的紫檀木地板上的方毯。

  嵇琳不滿意地皺了皺眉頭,提起長裙,俯身,用手重新摸了摸方毯。她的黑紅長裙拖了一地,兩股強硬的色彩沖入我眼裡。

  「嘿,哥兒們,來一支?」嵇琳站在了荷葉上,遞過來一支與她手裡一模一樣的新處女香煙。她的臉脂粉太厚,但抹得仔細,眼圈鉛灰色,和黑眼仁配在一塊,看久了,讓人感覺四周沉浮不定。她一根接一根抽的自然不是普通的煙葉,而是加入一種缺少方向感的高濃度的快樂劑,人會心跳加快,產生超越一切禁錮、要求全部快樂的欲望。

  我有點不改本性地說了一句話:「我已100%地不抽任何自我欺騙的美味了!」我怎會如此對這舊相識說話?愚不可及。

  「別不賞臉,自視清高。」嵇琳將手裡的那支煙像枚別針插入她的頭髮,她的臉本來就堆滿了雲,現在炸開一條縫。

  「現在盡幹那些鳥事,無所謂正事。還能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不成?」她閉著一隻眼,另一隻眼乜斜著。

  嵇琳說得有道理。這年代,大部分人都在家靠電腦工作,不再需要辦公大樓,所以白人才暫時讓出這塊無用的寶地,讓曼哈頓的大樓作「文化用途」。但嵇琳嘴裡繼續發出的一些高論在我的耳朵裡變得比擴音器還喧囂,連我所有露在衣服外的皮膚都沾滿了,極不舒服。因此,我跳下獨椅,把酒杯擱在轉動的椅子上。

  誰來把它坐成碎片,誰就是今晚最幸運的人。

  這個人勢必不是我,也不是嵇琳這個臨時的女主人。我猜得出,我想房間裡大半人都知道,她不過是禿老頭的一個情婦,臨時情婦罷了。

  05

  晚會未結束,我就不辭而別。我從嵇琳的房子踉蹌出來,走到中區百老匯大道邊上。涼風將殘留於身上的一點酒勁一掃而淨。

  摩天大樓櫛比鱗次,寂靜無聲之中,一片片光點,像天上的星河那麼密集地流動。窄細的街面,有幾扇黑壓壓的窗戶突然飄出幾線煙霧,遊出絲絲縷縷歌聲,低低哈氣,慢吟呢喃,複而高叫尖嚎,招魂喚魄似的,沒有一種樂曲伴奏。那是遍佈南曼哈頓的集體修持班。

  走了沒幾分鐘,我意外地看到大群的人在馬路上,街巷子裡。高加索種人、尼格羅種人、蒙古裡亞種人混雜在一起,手裡舉著蠟燭,拉起長長的橫幅「和平、理解、同情、人權」,步行在一輛輛慢慢駛著的汽車旁。汽車頂上坐滿了人,一輛敞篷車,狀如蝴蝶,從裡伸出許多額頭,每個額頭上都寫著一個字,連在一起似乎是:

  MAKELOVENOTWAR!

  直升飛機護航般地飛得極低,在大樓與大樓間穿梭,隨時都可能刺入大樓肚子裡去,也只有警方的自控直升飛機能這樣危險地飛行。

  兩個戴紅手套的金髮女人向我招手。我順勢跟她們走了一段,她們親切地挽著我的手。我彳亍在眾多的人之中,卻仍是獨自一人。

  「打倒異教徒!」我聽見一旁有一大群黑人在狂叫。在街角那邊也有紮成堆的黃種人在喊:「不信神者,絕路一條!」

  這麼說,這個城市裡只有同性戀才超越膚色?嬌嫩的燭光,像燃燒在遊行者的眼睛裡,矜持,一閃一閃,他們和她們如此從容,散亂不成行但步伐平緩堅定,我卻打了個冷戰。

  接近四十二街,高擎在空中的燈晃眼,如同白晝。頭頂緊緊相隨的飛機引擎聲停止了,光亮吞噬掉飛機激昂的螺旋槳和翅翼,飛機毫無蹤跡了。

  成千上萬的人停了下來。

  時報廣場飛滿各種顏色帶各式花樣的避孕套吹脹的氣球。遊行的人互相擁抱,嬉戲地用腦袋撞氣球,氣球垂著白絲帶飄飄搖搖。地上啤酒罐踢得山響,路邊的升降椅全拉了下來,大牆外的巨型電視屏幕,廣告勢均力敵,拉開陣局,將對手的產品踢足球一樣踢到漆黑的大樓裡。回擊當然不留情——掀開香水瓶蓋,繞廣場四周大噴大灑,香氣使人昏昏沉沉。幸好廣場上的屏幕圖案又變了:一個有腳沒身子的人跑出來。

  一面牆出現山羊高級音響,配備電話電視電腦與一雙指揮家的手,這手如鋼鐵、如水流,拉開,揮起,傾斜,平行:響著一支中國樂曲,電影《氣功大師》裡的主旋律。

  我感到全身一陣潮熱——這是我特有的直覺,只要有人盯著我。我仔細觀看,果然,身後跟著一個穿西裝的男子,看不清他的臉,但他手裡握著一架極微型攝像機,像在隨意拍攝。

  他一直跟在我身後?他攝像機裡帶子大部分拍的是我?

  屯集廣場的人雖不像最初那麼多了,但也夠擠的。雲簇擁於街兩側的空中,那麼陰冷。我看了看手錶,已過了半夜一點。

  遊行的高潮時間到了,每人親吻至少一百個同性者,用法國式的「膠貼吻」。但我那份好奇已被遭跟蹤的惱怒捏得粉碎,像玻璃碴子四下散落。

  我加快腳步,穿過遊行的人群,人們驚奇地為我讓開。

  那個男人也加快腳步,跨過馬路。

  黑暗之中,地鐵口像一個張嘴吸吮的可愛嬰兒。我毫不遲疑,便邁過橫欄,往地下走去。

  果然,一個濃厚的男中音從我身後傳來:

  「小姐……小姐。」聽起來有那麼幾分誘人的成分,如果換了平日,其他場合地點,我會為這聲音停下來,打發幾秒鐘光陰。

  我沒有回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