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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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馬隊比閃電還快,輕輕地從地上拾起我,把我擱在馬背上。我的眼睛裝滿這個倒置過來的城市,我企圖辨認,但是沒用。幾種威脅聲混成一片,足以令一個正常的人發瘋,我閉上眼睛:逃不過三方,還不如聽之任之。 當我身下的馬高高躍起時,我才明白自己已經在越過橫穿中央公園的八十六街南北區分界線。 汗珠沁出我的額頭,看來我在慌亂中跨上往北去的地鐵。但這些一式白衣袍戴氊帽的人是幹什麼的呢?他們一手握韁繩,一手握刀,刀上有血跡。不用多說,那兩個會乾笑的劊子手被幹掉了。那無法無天的黑男孩,但願他已逃走。一個所謂的安全日,竟是這般模樣! 亮著銀色月光的湖水,旱冰場,橋,大片的空地,樹。馬隊輕而易舉斜穿整個中央公園,路上有黑人區的巡邏隊,他們恐嚇地亂喊。但馬隊沒有停留。直到出了南門,才稍稍減速。 一雙粗壯強有力的手把我扶正坐在馬背上,讓我的雙臂抱住他的身子。但他不言語,也不回頭看我,繼續朝南奔馳。 中央公園被拋在身後的黑暗裡了。 馬隊慢下來,穿過幾條大街,竟往我住的格林威治村方向前行。 ——每天要好好梳頭發,不愛好的丫頭! ——我學不會,沒辦法呀! 我的耳朵裡灌滿了一個母親和女兒的對話,那是多少年前的我與我辛勞的母親麼?霧湧在我們一行人的兩邊。我用手撫了撫垂掛在臉上散亂的、潮濕的頭髮。 樓房閒靜,漠然,在霧中靠攏,如一個連貫一線的A字,隱晦裡曲折著詭譎。所有的馬,頭朝一個方向輕輕一偏,轉過一個彎。 我被放下馬,發現自己已來到魚魚住所的樓下。樓前的樹抽著芽,跟莖、椏一樣黑色。我的驚異代替了危險降臨的心跳。稀薄的晨光中,領頭人的臉,一頂氊帽遮去了大半個臉,但我還是看出:這人的確是個陌生者。 背和腿的酸痛與記憶一起在恢復,我沒有對這個陌生者說謝謝,而是責問:你們這一夥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做? 很明顯,他們早就守在地鐵站四周。這時,我發現自己的鞋子早已不知去向,赤腳站在冰涼的石階上。難道北部沿途的每個地鐵出口都有一支馬隊等著我? 陌生人像沒有聽見我的話一樣,跨上馬,雙腿夾了一下馬肚子,黑馬微揚前蹄。一行七人,在街燈與樓房陰暗的光斑之中消失,連一聲嘶鳴也沒有。他們的表情一致,既不怠慢,也不殷勤,壓低的帽檐下,臉色灰暗陰冷。 此事純屬他們的秘密,他們在執行一次特殊使命,不必告訴我。這跟每個夢所隱喻的有些相似:我要麼明智地撤出夢境,要麼倔強地糾纏夢神弄個明白。但值得嗎? 第三章 01 他們對我做了什麼? 媽媽,他們改了我的歌! 我很難忘這悲傷的歌曲。到現在,我只有承認自己流落這座城市真是仿效了這歌曲——為什麼這座號稱自由的城市對我就變了樣子? 魚魚又喝醉了。一喝醉他就不接電話,讓他自己的聲音和別人的聲音在留話機上轉悠。想必那天也是這樣不理睬我從機場打的電話。我用目光打量這個對我已無吸引力的身體,他從異性戀轉為同性戀,或許是表示不與社會同流合污。 「這是我的權利中的幸福,儘管我已沒有幸福的權利了。」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 「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省去了滑在舌頭上的詞。「看來不是你荒唐,而是我竟然還指責你,這太荒唐! 」 過道掛著一個紙糊的方形燈罩,上面描了幾隻蟑螂。魚魚的工作室,只有門最為乾淨。工作室也是臥室,緊緊閉著。但我還是聞見了一股久違的氣味,比藥味更澀口,而且輕易就驅逐了他那麼多年前留給我的東西。 「酒比女人好!」他對推門穿著睡衣的我舉起杯子說,「和男人一樣!」 「我看比男人好,比女人更妙。」我說活到這麼半輩子才知道這一點,不過,還不晚,我有的是時間,如果我不再繼續騙自己:我的確很倒黴地活著。 「那麼我告訴你,」魚魚盯著手裡的玻璃杯,「不是我對待你怎麼樣的問題。你很安靜,不妨礙我畫畫加約會。 而且分擔房租——這房租被東方富商抬得太高,真他媽的!但是如果你也無法使自己掛靠一個信仰的話,你和我一樣,是文化的邊緣人、異己者。」 「結論呢?」我說,「沒曾想到一個文化理論家就在酒中誕生了!」 「結論是,你要不就成為同性戀,要不就離開曼哈頓。」 我仰起臉來,明白自己只有選擇後者,同性戀的危險,在大洋彼岸的上海早已領教了。別人行,我不行。 02 魚魚邊系領帶邊閃出公寓樓大門,問站在石階上的我:走路還是開車? 人如群蟻。車子裡走出一個牽兩頭小白豬的女人,皮鞋跟有五寸高。她的臉被自動傘半遮住,看不出來年齡。電話亭上兩隻鴿子在聊天,模仿著亭裡的人動作:眼睛直眨,頭不斷地點。 「還是走路的好。」我掉轉臉,對魚魚說。 「你頭髮上的紅綢帶很動人!」他破天荒地稱讚我。 「魚,做朋友,」我由衷地說,「感覺是不一樣。」 跨過人行橫道,魚魚似乎玩笑地說:「你怎麼就認為我們現在是朋友,以後不會成為敵人?也許我會在某一時刻出賣你。」 我看了看他,沒再說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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