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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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你的小說。他邊說,邊從匣子裡拿起一大遝紙片,身體和靠椅一起稍稍離開桌子,掏出打火機,叭嗒一聲響,淡綠色的火苗一下騰起。等我醒過神來,已晚了,火焰像個猛獸,吞噬著他手中的紙片。我跌坐在椅子上,蒙了,只能看著一頁頁變成灰燼的小說拳曲著在風中飛舞。他嘴裡念念有詞:只有燒了它,才會使你完全清醒過來。 你瞧,他們不過是幻影,他們根本不存在,一個個全是你杜撰出來的。 哭聲、叫聲、呼救聲從正在舞蹈的火焰中傳出,圍繞著我。一種鑽心徹骨的痛楚,使我離座站起,企圖奪回剩下的最後幾頁尚在匣子裡的手稿,但他一把抓在了手裡,接上一張快燃盡的紙,火苗立即擁抱住了手稿,而掉在地上灰燼中的殘骸,還在繼續冒著煙燃燒。 早該結束了。的確應當這樣。 我的手稿早丟失了,那個放小說的抽屜裡只有兩根枯乾發黑的肉骨頭,半張紙片也沒有。我忘了小說叫什麼名字,內容呢?我的老天,我更無法追記!整整一年的時間竟然白費。當時,這件事使我精疲力竭,而我本人並未在小說中,無法中斷別人的表演,又未在小說之上,不能去拉線落下帷幕。如果我是那個我,我會千謝萬謝地說聲拜拜!再見!但不是,我真是尷尬極了! 「古恒,鬧劇結束了!你不覺得你的行為很可笑嗎?而且這無法挽救你,五分鐘之後,你就會比死還難受。」我說,「現實比我的小說走得遠,你我都是過時之人,然而你比我更過時,你偷去了我的小說,你死死抓住我的小說不放,認為一切根源都在小說上。告訴你,我當初寫小說時,根本不懂得這個世界,我忘了所有的情節,甚至忘了是我寫的。」 「從寫到被寫,是個簡單的轉換。」他從容地坐了下來,眼睛俯視他的傑作,一堆紙片變成氣息奄奄的灰燼,輕煙還在冉冉上升。他隔一分鐘就啃一下手指甲。我怎麼從來也沒有注意到他這個習慣呢? 「你的生活——你只能生活在小說的想像之中。你這個懦弱的女人!我就是為了報復你,報復你當年對我拋棄你後,你所有的輕蔑和不痛苦。」 古恒說完哈哈大笑起來,使我全身發毛。一瞬間,我恍惚了,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桌上杯中的殘酒,瓶裡等待怒放的紅白雙色康乃馨,我已經收起身邊的那把彈簧刀,兩支蠟燭已經燃盡,燒滅,燭滴像血掉在燭臺上,早已凝結。一切依舊,並非幻覺,然而古恒還在毫無休止地對我進行語言轟炸,我們分開不過十多年,一段手指數都數得清的時間,如此短暫,你就變得如此變態,誰會忍受你們這種女人。誰看得起你們這種女人,我就是為天下男同胞來解氣的。 他甚至還燒掉了我的小說,這難道還不夠嗎? 我擰亮了所有的燈,亮光猶如白晝。 我和他站在房間的兩端,中間隔著那張奇大的長方形檀香木桌子。「數都數得清的時間?短暫?」重複著他的話,我感到必須告訴他。 我將2011年日曆倒過來對著牆上的鏡子,指給他看,1102——一號魔鬼。我往上提起袖子,露出臂上的文身,2和0組成一朵花,百1成為一支箭。 曾裝著我小說手稿的禮品匣子發出一陣咯咯咯的笑聲。 「康乃馨運動註定要產生,你難道不明白嗎?人類需要烏托邦,清除了性壓迫性虐待的烏托邦,才能存活下去,才能進入又一個千年而不至於毀滅。現在還只是春天,咱們走著瞧。我現在已差不多能猜著你為了什麼目的,或許就是你說的是為了報復,或許就是你為男人們討個所謂的公道,再次闖進我的生活鬧是非,不過,歷史畢竟不全是一種寫法,還是一種堅硬的實踐。尤其是對個人而言。」我不想再說下去,我退向窗邊,臉上毫無表情。 這時,十幾個身穿紅衣、紫衣、綠衣的人影靜靜地從門外走進來,手裡拿著刀子。 我還有什麼必要選擇嗎?沒有,絕對沒有。我點了點頭,我不點頭也一樣,我只是對自己點頭。她們馬上對古恒下手了。他像豬一樣被剝光,被幹脆利落地割掉,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倒在地毯上,再也未發出一點聲音,他的手緊捂住自己的下體,腿時不時抽搐幾下。 我掉頭走開。但願他能活下來!我想。今後,還照樣欺騙女人?這婊子養的!也但願我能平安離開,理想已被暴力之手摧毀,器官的批判已經變成批判的器官,我不再是,也不願再做一個地下幫派的領袖,我也不想再看到這個城市的結果:早就有一批人以治安為名想整肅這個城市。雖然這只是一種可能,但有多少個可能不是成為現實的呢? 我走進闃無一人的車庫,打亮了車燈。半夜一點,是我離開的時間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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