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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舞者在一把椅子上環繞自己,用自己的舌頭舔自己的身體,他必須表現出渴望女人的種種欲望。康乃馨俱樂部的女觀眾不會噓叫,不會搶接衣服,不來西方女性那一套。她們冷面看著,滿心輕蔑,男脫衣舞表演使全體會員進入對男性的優勢狀態。

  門警通報說有個打著綠油紙傘的男人要進來找我。不必問,我就知道這人是古恒。類似這種表演都是俱樂部高薪請來,從不讓外人,更不讓男人看的,而古恒專挑這時來,而且敢闖入康乃馨總部,是湊巧還是有意?我生氣地想。「好吧,」我說,「讓他進來!」

  古恒看到一屋穿著設計絕妙、做工精湛的服裝的康乃馨會員,一震,但即刻鎮定,或故作鎮定狀,走到我的身邊,將傘放在椅旁,坐了下來,餐桌上一盞高懸的玻璃吊燈正照在他頭上,使他的臉格外陰森。

  我找不到債主。古恒說。

  我「哦」了一聲。

  舞男繞著一個椅子在表演,椅子長出一隻肌腱虯盤的手臂。

  你不可能不知道她在哪裡。頓了頓,古恒帶著懷疑的口吻說,你們該不是對她做了什麼吧?

  我說,這就是你來這兒的藉口?你如果還自稱有良心,就別上這兒來。

  古恒目光掃了一下臺上,就避開了,他拿起桌上的枇杷清酒,給自己倒了滿滿的一杯。

  妖精有意拔掉多餘的眉毛,精心勾畫了眼線,但未戴耳墜項鍊手環,幾天不見,她好像老了許多,特別是她挑了件淡橘色的康乃馨服,襯得她的臉更加憔悴而且疲倦。隔著好幾張椅子,也傾身向前,朝古恒舉起酒杯。古恒裝做沒看見似的。她晃了晃酒杯,自己喝了一大口。

  寥寥幾下掌聲。那舞男再三彎腰表示謝謝。音樂又響起。舞男重新穿了一套行頭,背過身。古恒似乎再也坐不住了,他拿起一支煙,點燃,然後去了陽臺。

  板鼓聲持續著熱烈又傷感的節拍,有人開起玩笑,說一百個被割陽具還差一個數,就一個,就圓滿完成了今年的指標。貓眼睛向陽臺瞟去,開玩笑的那人做了個怪相。

  「把他清理掉,咱們這裡不允許有男人進來!」有聲音叫道。

  妖精忽地站了起來說:「在這兒動手有忌諱,最多把他趕出上海。」

  「不行!」貓說,「這個男人給我們帶來了許多麻煩,罪惡滔天,不懲罰不足以平民憤。」她的煽動得到了一片應和聲。債主走了後,會員中的溫和派失去了最主要的發言人。

  我知道我不能不說話了,但我頭腦裡想的卻是,不管古恒現在是否對我懷有感情,但以前他有過一段真誠的日子,或許現在也有,我看了一眼妖精。妖精眼裡一副可憐的求情,她是要我保他。我覺得不能拿古恒這麼幹。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我認為自己可以對他動手,但別人不能。於是我讓大家靜下來。然後,我慢慢地說:「這個人背景複雜,應當成立一個專案組仔細審查。」我又頓了一下,決定押上我的全部分量。「我親自擔任組長。」我的話音剛落,全場噓叫起來,我知道我的話引起了所有人的反感。

  「男人的身體結構就沒有感情這個細胞,二姐,你怎麼到這個時候突然聰明起來?」

  貓止住了大夥的哄笑。然後,拍了拍我的肩,卻一點不講情面地對我說:「二姐,你看著辦吧!」

  我轉過身去。我清楚最困難的時候到了。只一會兒,我回轉身來,舉起手,說:「好吧,讓我們表決。少數服從多數。」這時我發現古恒站在我面前,一臉的笑。

  「你笑什麼?」

  「笑你們,笑你,你和她們都是一樣的貨色,」他走到我跟前,「你不過是借民主之名出賣我而已,你不是要制裁我嗎?好,我讓你看,我自己動手,自割讓你們得到永世難忘的刺激。」他猛地拔出一把彈簧刀,他什麼時候從我的隨身小挎包裡將刀取走了?他動作快得出乎意料,但我的女友們動作更快。

  不妙的是酒精和夜晚燈光的種種因素,最後躺在地毯上的是鬆開手槍的妖精,在妖精的身邊是回憶。幾乎沒有幾滴血,只有一聲槍響之後陡然的寂靜與淡淡的硝煙味,以及一把插在椅子上的刀。

  顯然回憶看出古恒裝作自殺,而目標是我,看來他是想用刀劫持我以脫離孤境。古恒警告過我,他有引以為自豪的「未暴露的一面」。回憶立即撲向了古恒,妖精為了救古恒,立即拔槍打回憶,已經撲翻古恒的回憶反過身來,沖向妖精,狗和人滾成一團。妖精的手槍首先擊中回憶的心臟,而回憶在死之前咬斷了妖精的喉管。

  我幾乎心碎得昏了過去。這是第一次看到俱樂部內部自相殘殺,雖然另一個成員是一條狗——我最親密的肯為我付出生命的惟一的朋友。我的悲哀無人可訴說,這代價無可挽回,這場面看不見幾滴血,卻比任何一次殘殺都血腥、冷酷。

  15

  打開禮物!我將會看到那紙人的眼睛像珠子一樣亮。

  好吧,現在我聽你說毀滅,我說著,將方匣子拿在面前,打開。匣子裡沒有跳出任何一個怪物的頭,只有一摞放得齊整、寫滿密密麻麻字的紙。

  我坐了下來,湊近一瞧,發現是一部名字叫《康乃馨之戀》的小說手稿。屋頂的玻璃吊燈,以及餐桌上的燈光照在小說上,太弱的光線使我難以辨清這部似曾相識的小說上的字跡,這個時候,在這種氣氛下要我看這種東西,不是扯淡嗎?

  我讓她們把古恒押進來。門吱嘎一聲,古恒被帶了進來,他已被女人的高跟鞋踢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但仍然試圖保持一貫的冷漠高傲,他還真能做到神色不驚呢!待他坐下之後,押他的三個人退了出去。

  將這遝稿子放入禮品匣子裡,我往他坐的方向一推,一副不屑於看的神態。當我滿懷憎惡的眼光掃向他時,我感到我錯了,在剛發生那場巨變之後,僅僅過了十多分鐘,重新看見古恒,我非常仔細地打量他,不知為什麼,我反而沒有出事前那麼深惡痛絕。我明白他終於成功地破壞了我們的組織,自殺式地成功了,什麼動機,我卻至今不知道。

  「你不看也行,你也不用看,他完完全全是按照你的小說來生活的。」

  「我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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