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十四


  他眼睛盯著我。我突然羞紅了臉,他譏諷地笑起來。

  「你真的想知道,」我走到銀杏樹下,半打趣半認真地說,「知道了不後悔?」

  「只要你說實話。」

  我搖了搖頭,疲倦地坐在草坪上,昨夜的夢,整天纏繞著我。

  「幹嗎要折磨自己呢?而且還做出一副想像豐富的樣子。」古恒說。

  「不錯,我會做的,我的想像也會如此豐富!」我的話未說完,一把雪亮的彈簧刀突然從我的手裡蹦出,對準古恒的褲襠。十幾年前,我就應當用這麼一把刀對準他。

  他想笑,但臉抽搐了兩下,未笑得出:「你怎麼也會對我這樣,學左傾機會主義恐怖分子的樣?」

  「看來這是沒辦法的事,憑著我過去曾自動上當的那一段,我今天可以饒了你,但你讓我加深了對非暴力的膩味,要改變這個社會,非暴力太慢了,太便宜了你們這些惡人。所以奉勸你還是趕快離開為好!」我用手試了試刀鋒,「我害怕我改變主意。」

  天空,一群鴿子飛著,猛然間變成女人的臉。

  當花園裡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悲哀籠罩了我,刀從我的手裡滑落到草地上。康乃馨已經開始腐敗,而且現在腐敗開始降落到我自己的身上。

  債主開著她的黑色菲爾龍,在城外的高速公路上疾馳。她戴了一頂鷺鷥帽,遮住半張臉,嘴裡在說著什麼,但我聽不清楚。不就是你不想捲進古恒的漩渦,你未免把男性的魔力看得太強大了一點吧!

  不,我早就想離開了,她握著方向盤,臉側了過來,古恒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他想寫金老虎暢銷通俗小說叢書,把詩寫在小說裡,一章一章地解釋書中詩所指的那些女人,一罵到底的卻只有他的前妻。

  我的錄音電話裡有古恒第三十一次的聲音。

  我最喜歡把一個新鮮的女人像剝筍子一樣剝光。

  我說債主幹嗎替古恒說話。

  債主笑笑,她的眉梢新穿了一隻銀環——連我都不知道這是什麼符號,環上的棱角反射著扎眼的光,她搖搖頭,把臉轉過去,雨,打在車玻璃窗上,車輪濺起高高的水花,濺上一輛輛飛一般行進在路上的汽車。

  「你去哪兒?」

  「一個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她的聲音夾著一股冰涼的風。

  看著她從視野屏幕上消失,我終於懂得「到了年齡」這話是如何悲哀,我是事隔時日才清楚她為什麼想逃,想逃離自己的原因,她可能比我們更靈敏,她已經嗅到了康乃馨隱秘發展的腐敗。

  14

  手錶剛指到十一點,淮海路爆炸似的沸騰起來。兩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中年男子站在街角耍大刀,路人把硬幣扔進地上的小土碗裡,硬幣碰硬幣的聲音脆靈靈的。更多的人聚在腳踩噴氣滑輪車飛越三個大廢鐵筒的把戲四周,鐵筒均在一米五左右高度,並列排成一線,邊上放了香蕉皮。叫聲、笑聲、掌聲,伴隨一個瘦瘦的少女一次次驚險的表演,她似乎忘了自己每次都是擦著地獄的邊而過。

  各種人從不同的地方,擁向位於這條街上的居士堂。時過境遷,昔日的法師已瞎了一隻眼,此刻正身披黑白兩色袈裟守候在堂門口。

  清除魔心的講經結束後,在悔罪的跪凳上,信徒們嘴裡嘀嘀咕咕,一邊懺悔,一邊卻在不停地祈禱,來一場革命,革掉除自己之外整個世界的命啊!

  佛堂的梵唄聲反反復複,像一個個幽魂,在城市上空遊蕩,人們難以入睡,關燈,開燈,在枕頭邊讀比現實更深刻的浪漫小說,《只對你妥協》、《愛者不能分手》散佈在大小街頭的書攤上,購買者日益增多,在他們廢寢忘食晝夜讀小說之際,他們不僅沒有陷入絕望,而且按照書封底鼓勵手淫的廣告詞做,要輕鬆,又要想像神秘。這種等待極有耐心,很無聊,但是執著,同時他們總能聽到那些瀕臨死亡的人的聲音,那種嘮叨。「哎呀,這日子喲,他們喜歡這麼過,我們過不了,就讓我們快點走吧!」

  護士走過來,不耐煩地捏住他們的手指按下安樂死電腦程序的「同意」按鈕。

  他們嗤之以鼻,然後繼續埋頭閱讀。

  康乃馨俱樂部的總部設在這個城市最好的地段,掩映於一幢幢洋式樓房中間,它所有的房間全是大長方形的雙屋窗,正廳屋頂裝飾著各省的省花,與這城市其他的夜總會、舞廳、酒吧沒什麼大差別。燈光暗到恰如其分的程度,靠東邊的陽臺上,夜,展開一幅移動的畫卷,翻卷著泥沙的江面上,渡船、貨輪、駁船、拖輪總在嗚咽,船上的燈光映在水裡,景色像黑白電影舊片子一般搖晃。

  這是返回總部全體會合的日子,當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踏進俱樂部大門,侍者迎了上來:「都準備好了,二姐。

  」她們和我們一模一樣裝束,一身長過小腿的夜禮服,有點像這城市昔日聞名世界的旗袍,但下身左右開衩到胯處,後背裸及脊柱底,領子開得很高,肩稍稍墊高,袖子結束在胳膊肘子那兒。質地柔軟,色澤分別是康乃馨的紅、黃、橘、白、大紅、淡紅、粉紅等等,袖口和下擺是康乃馨牙齒形的,走動時,身體的一些部位若隱若現,好像非要人明白不可:這世上,惟一的花朵是康乃馨。

  我徑直推開名字叫「嬰兒」的房間。這房間為會議廳,有時兼娛樂所用。我之所以挑中「嬰兒」,不在於它奇大,而是我喜歡這間房子牆上的一幅巨大油畫,子宮中的嬰兒用牙齒、指甲、腳趾、眼睛,用他所能有的全部抵制抗議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苦難。大塊的亮色,像天光一樣灑下來,照著一枝猩紅的康乃馨。這房間的怪誕氛圍,始終讓我感到舒適平和。

  半敞開的門,傳來姑娘們在大樓其他房間發出的尖叫和笑聲。離全體會合的時間還有幾分鐘。我坐了下來,想靜一靜心。正欲端起茶几上的一杯水,發現一個方方的匣子擺在那兒。

  我拿在手中,我不想打開。這個匣子對我來說,並不陌生。許多年前,一認識我,古恒就送給我這種禮物,一打開,就會跳出一個酷似古恒的頭,而且錄音機開始嘰嘰咕咕說話。兇殘而可笑的臉、橢圓形的腦袋,拖著彈簧頭頸——一個紙人,名號竟然叫「上海王」,他張開的口,白癡一般重複:毀滅吧,毀滅吧,毀滅吧!

  「這一切仍是為你積蓄靈感和經驗,或者說,提醒你應該重操舊業,回到文學寫作上來。」昨天古恒戴了副墨鏡,煞有介事地看著馬路對面空蕩蕩的公共汽車站。

  「怎麼可以用毀滅來完成小說?」但我心裡感到一陣緊張,他正在猜我的動機,最後讓我承擔他想讓我負責的一切。

  這是那晚留下的最優秀的脫衣舞男,那個男人,他必須跳舞。那個男人今晚嘴唇緊抿,目光飄渺,一件件越劇裡狀元的冠服,在他的手中打著旋飛出舞臺,如片片雲被風吹落到觀眾席中。在吟哦似的二胡聲裡,那個男人漂亮的臉蛋,與他手臂肘部的動作的靈敏舒展形成協調的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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