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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12

  看來局勢比我的預料更為嚴重。

  各小報紛紛報道本市所有醫院的泌尿科急診爆滿,經調查事出有因,接連發生一樁樁男人被傷害事件,受害者雖無生命危險,但少了一樣對男人來說不可沒有的東西。報紙分析,像蓍草葉,嗜養蜒蚰,收集廣告、舊易拉罐、木酒瓶塞一樣,有一夥人近來開始收集男子的性器官。奇怪的是被害人並不上告,也不報警。其中有些人因為還留有睾丸,但失去滿足性欲的工具,忍受不了性欲的折磨,自殺身亡。現懷疑是黑社會康乃馨俱樂部——其成員都是這些性變態的女人——所為,暫無確實證據。報紙提醒本市男性公民重視自身安全,云云。

  我隨手扔掉一大遝報紙。抬起頭來,默默看著回憶在江邊悠閒地溜達。

  「古恒沒傷著,」有聲音在我一旁彙報說,「只是……」

  「什麼?」

  「和他一起去的一個妞把命搭上了,另一個妞受了點輕傷。」

  「是妖精嗎?」

  「不,不是。」那聲音結束了,那場決鬥也隨即在那聲音的敘述中結束。

  我松了一口氣。為古恒,或是為妖精仍活著?當年妖精剛考上比較文學系的研究生,與古恒見過幾面後,便相約去游泳。「他像我夢中的一條魚,從水裡冒起,水花在他的四周濺開,他那種微笑……從那刻起,我就想,一定要征服他。」她和古恒極相像,落入佔有欲之魔手時,都停不住步。

  我的目光越過回憶在遠處的身影,投向外白渡橋,人群像螞蟻,公共汽車、卡車、老爺車、出租車、三輪車、手推車、自行車如烏龜一樣蠕動,喇叭亂麻似的纏在半空。而從下水道裡跑出來的老鼠,往車輪和人腳間的縫隙遊戲般奔逃,發出比人還高昂的尖叫。

  光頭不要緊,只要身上另有毛髮。我突然想起自己剪掉長髮時說的話,幾位禿頭男士不約而同重複的話。這是個笑話嗎?我認為不是!如果不是,那為什麼又引來一陣喘不過氣來的笑聲?

  自動調色懸燈,罩著一個個燈光的小籠,裡面臨時拼合的一對男女,或一對男人、一對女人正暢快地伸手抬腳,在散發美味的旋律裡,跟著舞池中心的領舞,落入彼此身體的低八度或高八度的地方。

  在鬼火流蕩、冤魂出沒的陰森森氣氛中,仿佛咯咯響著偷看你的不是墳裡的白骨,而是自己的血液和骨頭。債主經常津津樂道她當知青時去墳堆談戀愛的故事,而火葬場,她說,飄蕩著死人灰燼的空氣有種興奮劑。

  半夜的南京路上,兩個少年身上纏滿紅紙,手拿高音喇叭,正在訴說滿城黃衣使者牌的熒屏電視與膝上電話對他們身心健康正常讀書學習的危害。「堅決消滅,只要這個城市還有一個黃衣使者,我們就不會撒手不管,請紅衣牌主顧堅持下去。」

  十來個少年把沒收來的奪來的一堆熒屏電話膝上電視砸在地上。露出內臟的機器,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我在路旁的電話亭裡,和債主談最近幾天來的情況。

  債主的房間到處是書,但她從來不讀。她的床安置在書之中,書猶如堅厚的牆,把她圍在裡面。在我第一次到她的家時,我就毫不忌諱地談到自己的看法,這房間實在像一個棺材。沒想到,她回答我,這正是我要的。想到此刻她正躺在那個類似棺材的床上握著電話筒的形象,我便忍不住重提舊話,我問她妖精犯俱樂部規怎樣處置妥當。

  「二妹,」債主說,「你有權對妖精採取紀律處分,但不必對任何主義太認真了。」

  電話那頭傳來她咯咯的笑聲,誰在債主那兒?我敏銳地感覺到這裡又有名堂。可能是貓,我已經好些天找不到,也可能是古恒,如果他知道哪裡是我的最弱點!

  我撂下電話的手直抖。第一,這個俱樂部正在失控之中,我怎能容忍傳媒把我們叫做「陽具狂」、「殺人犯」。

  可是除我之外另外幾個負責人開始自行其是,連一向同意「消極反抗」、「勿以暴抗暴」原則的債主也改變態度,在這個問題上與貓觀點一樣曖昧,我幾乎成了孤家寡人,康乃馨也快成了貨真價實的匪幫。雖然挨割的都是罪有應得,警安局有意袖手旁觀,但這種互利協定不會長久。其次,說好了上我這兒和我一起過週末的朋友,以前會感到榮幸,會打扮整齊提前赴會。現在卻常讓我空等,直等到我無可奈何,只好一個人在街上瞎走。類似這種事已發生過好幾次了。我是一個不會再去愛男人的女人,那麼女人呢,我承認我從來都愛,並對我所愛的女人懷有同等的感情,決無嫉妒之心,毫無條件,嫉妒是性關係中最可悲的一環,我們為之而奮鬥的康乃馨精神就是要擺脫這個萬惡之源。但我發現自己受不了已被男人割出的傷口,再被女人打開。

  13

  古恒特意剪掉留了十多年得意非凡的及肩長髮,留了個分頭,故意顯得很輕鬆地坐在花園裡我平常喜歡呆的那塊青石上。他的樣子,我幾乎不認識了。撐開的綠油紙傘,在他手裡如風車一樣轉動。天並沒下雨,他是有意,還是不知?我再次發現古恒竟然還能玩出新花招,對付女人永不疲倦。

  「你沒有做不出來的事!」我說,「你離間分裂我們俱樂部的核心成員,誘使我們團體誤入自殺性的絕途。」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他裝作鎮靜,「我已在這兒等了你整整一天一夜,誠意還不夠嗎?我必須幫助你,阻止你。你知道你嗎?你繼承了你父母的疾病,精神分裂症,他們的血還流在你的身上,讓我給你仔細分析一下。」

  「謝謝你來教導我!」我將身體倚靠在花園的雕花黑色鐵門上,「某某人一會兒要自殺,一會兒要決鬥,一會兒乾脆失蹤,把這一切無理智行為,統統用愛情來包裝,這種人更急需治療。請你走開!別在這兒玩火,把無辜的命也賠上。」

  「你認為我從來沒有真心待你?你不已經把我的心給摘去了嗎?」

  我做了個此話臭不可聞的手勢。

  「好,好,我服你了,」他輕輕咳了兩聲,站起身,走近我,說,「你已經懷孕三個月,能告訴我嗎,你懷的是誰的孩子?」

  「你跟蹤我?」這個撒謊者,剛才還說在我的房前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和從前一樣,沒一句真話,而且以此為榮。確實,我剛從醫院檢查回來,除我的醫生之外,誰也不知,自然我也不會和人提。

  他似乎因我一時的慌亂神色而得意。

  「反正我絕不會懷你的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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