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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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幫不幫?」我說,「這是我個人挑選的花紋。」我揭掉手臂和屁股上的樹葉和花瓣,看著鏡子裡的古恒,問道,「難道你不覺得很美?」我聳了聳肩,顧影自憐地轉向一旁一面更大的鏡子,那深陷進皮肉色彩斑斕的圖案,箭非箭,花非花,它們糾纏起來,毫不留情地將時間往前拋。不懂的人永遠不懂。可不是嗎,此時彼地,恍若另一世。 他不自然地頹坐到沙發上,鼻子裡哼了兩聲,才說:「不是美醜問題。」 「那是什麼呢?」 「感覺不對,也許是感覺跟不上來,總之,我覺得極不舒服。」 我說:「得了吧,感覺。感覺都是瞬間的,而且太個人化了,我奉勸你留給自己,我不想知道,因此免開尊口。 你別皺眉,這都是你的口頭禪!」 他苦笑,接著便沉默了。可沒隔一會,不等我開口,他就說那年他去的那地方比他想像的好不了多少。他顯然在作一種不像解釋的解釋——為他重新出現在這個城市。關於他失蹤,我已沒這份耐心在這兒聽他瞎扯,更談不上要去追問個水落石出,我表現出想離開的神態。 「才兩分鐘,」他低頭看了一下表,「再呆一會兒行嗎?」他抓住我的手,繼續說,那地方比他想像的還糟,那是一種你摸不到看不見的可怕和無知。他身子傾斜,把我的手放到他的唇邊,輕輕吻著,「不,那是我瞎說。」 我心裡有點樂了,他承認撒謊時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完全跟過去一樣。 他強調他哪兒也沒去,仍在校園,有時住在研究生宿舍區九號樓,時不時騎自行車去教室聽一堂「現代文學作品剖析」,與教授講講素笑話。有時候,帶幾個學寫詩的回去,不,不,當然是她們自願的。換了換花樣,滑滑旱冰,拍拍照片,去一些文學社演講、指導而已。 我俯視這個男人,他對我來說,仍然不同於別人,不然我憑什麼會站在這兒聽他瞎說呢? 「跟我回去,答應我!」古恒的眼睛充滿深意地凝視我。的確,眼睛注視比手的撫摸嘴的親吻有用得多。 「回哪兒?」我的溫柔聲音又回來了。 「我那條路不容易走,你這條路更不能走,太可怕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要裝糊塗就裝吧!」他的手伸進褲袋,掏煙,但只摸出一個畫著龍虎臥在一起的煙盒,他不死心,再次搜索,仍摸不出一支煙,便把龍虎揉成一團,扔在大理石的地上,感覺到我投過去的目光,又彎身拾起。 「我偶爾也去電教室看看新潮派的電影,什麼《搖搖搖》、《活著的痛苦》,你看過嗎?」我聳聳肩,古恒不是在有意耍弄我,就是住了幾十年精神病院才放出來。 有人敲門。我和古恒都未做聲。敲門聲停止。也許是有人要去洗手間,見門關著,便另換一地了。古恒的聲音隨即響起:「你不在的日子裡,我的時間靠找事打發,無聊透了!那麼多女人,試試可以,可哪一個像你呢?我能去哪兒?我不過是換了一件衣服,有時,戴了副輕度近視眼鏡,有時換成墨鏡,理了一種別的髮型。」 他把揉皺的煙盒放回了褲袋,站了起來,直視我,聲音肯定,帶著仇恨,或者說近於仇恨。「實際上那晚消失的是你,而不是我。我至今在那個倒黴的大學做『住校』詩人,而你呢?」他走了兩步,「是錯誤,是你的錯,那晚本來不該發生的一切發生了。嗯,我想起了,你為什麼要攔我?」 「我攔你了?」 「你不攔我,我就不會跟她走了。」 「『她』——盲人,那個演員?」 「你很聰明,不過我們並沒有存心演一齣戲。」 我說你為什麼不敢承認自己一生是在演戲呢?他剛要開口,我打斷他,不想再聽他說下去。這事一提起,我就噁心。 「她真是一個出色的演員,」他欽佩地說,但又不無遺憾,「可惜她只能演一個角色,演完了就只有退場。」 「這不就是你和每個女人的關係嗎?」我笑了起來,「難道我的角色還沒完?」 「角色?哦,」他也故作輕鬆,笑了起來,「沒完,當然沒完。你換角色的本領誰能比得上?」避開鏡子的光,他減緩了些說話的速度,說,「總之,不管怎麼說,我還是願意向你道歉,請你原諒。我幾乎天天從窗子裡往路上望,希望看見你,聽到你的腳步聲。」 我回想起來了,早已結晶的淚水,像門前的霜,腳印踩在上面,全是汙跡。我不斷閂門又開門。我騎車到校園轉,怕深夜他喝醉酒摔在路邊,雖然我明白他不想讓人找到時,誰也找不到他。一兩天沒音訊是常事。 這天清晨,我醒了過來,仿佛和以前的每天早晨醒來一樣慵倦懶散。但又與以前不太一樣,窗外溫柔的綠色淌入我的眼裡時,我感到了樹葉把風帶動,漣漪在一次次撫摸窪地裡的水,烏雲像一座座相連的山,移動在田野上。 我鐵定了心,得改變這一切。首先我想到的是搬家。但出去轉了一整天之後,我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一是一時找不到比我目前住的更理想的房間,二是我想,只要我留在這兒,我就會再拿起筆。 這是一個應該記住的日子,我不僅將床、桌子、椅子調換了位置,而且把房間清掃得一乾二淨,達到了重租一個房子一樣的目的。 門外小路上響起了腳步聲。我定了定神,與其受門外一陣又一陣腳步折磨,那麼還不如乾脆將門打開。那是個多雨的季節。幾天不見,古恒大大甩甩地回來了,手裡挽著一個修長身段的女人,兩個人互相注視著,欲火的熱浪,煽得我和一直敞開的門直搖晃。 古恒看也不看我說,外面空氣新鮮,你出去散會兒步好嗎? 我說,不明擺著外面在下雨,你們才跑到這屋裡來的嗎?而且我在寫作,我不想中斷。 喔,真的,古恒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好像突然明白過來,真對不起,我忘了。 那個女人看著我,古恒對她說,這是我妹妹。她心腸最好,待我比我媽還好。然後轉過臉對著我:好吧,你繼續寫——你不會回頭的,對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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