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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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鑽入了薄薄的蚊帳裡。我背朝床,但比面對床更難受。一層蚊帳之隔,或許算是古恒對我感情的一點照顧? 我坐在那兒,筆尖在紙上劃開一道道口子,眼淚啪啪嗒嗒地掉在稿子上。大概聽見我抽泣的聲音,床上吱嘎聲和嘴唇相接的吮吸才停住了。那女人說了句什麼,然後我聽到衣服的聲音,不知是穿衣呢還是在脫衣。我一直不願,也不敢回頭。 門被狠狠地摔上。 古恒說,你為什麼不走開,盡壞我的事。 因為我並不是你的妹妹。我的反駁,語言貧乏、無力到我為自己羞愧的程度,其實我心裡明白,我不是這樣軟弱可欺的,我不過與天下所有的戀愛中的女人一樣,為了抓牢愛情,睜隻眼閉隻眼。 人行道上,每隔一個水泥方柱,便有一條紅色塑料長椅。 這條街,屋簷如廣州街頭一樣寬,下雨天也不用穿雨衣打雨傘。 我和他坐在椅子上。周圍是肩並肩的商店,擁擠的汽車、三輪車以及拎著大包小包的行人。那個傍晚,天空逐漸吸收椅子上的紅色,渲染著遠近的樓房。 這情景就像九十年代初那位著名女導演林白擺弄的鏡頭,男主人公在帶軌的電車裡看見他心愛的女人走在街上。 我們的耳邊一遍遍傳來他的叫聲。因為車玻璃,因為人聲喧雜,因為所有可以導致她聽不到他呼喚的原因,他的心臟病突發,死在追她的路上。 剛結束的電影結尾,無疑打開了古恒與我之間的一條捷徑,他注視停在對面車站上電車的神態,使我的眼睛逐漸明亮起來。我從小就有的惡習,使我害怕自己被攝影機拍進去。 古恒當年在我的心中和此時此刻是多麼不一樣啊! 古恒拿著一枝白色的馬蹄蓮在我的肩上摩動:我為你寫了一首長詩,副標題——獻給人的女兒。 飛機的側面投射出虹的幻影,情況特殊時是幾個彎曲的器皿,種植於蘋果的核中,置於比目魚的鰓上,閃耀在店堂強行穿透玻璃的心。 我的臉移向他,閉上眼睛,沉醉地聽著。「這咬人的剪刀,一個裝滿紅螞蟻的杯子。」他抱住了我,手上的動作爆發到誇張的程度,而嘴在我臉上找不到家。 他睜開眼睛深切地看著我,忽然他把我推靠在牆上,所有的力量都使在我與他分開的時間——那段空白上,他企圖用肉體填滿它們。我正好面對鏡子,他骨骼分明的背脊,繃著肌肉的腿和往下滑的褲子,一一晃動在我的眼裡。 在他要進入我的那一秒,我推開了他。我承認我有意作弄他,半點幫忙的心思也沒有。「聽著,」我叫他的名字,「你現在就走,離我遠些,像以前一樣。」 「我要是不走呢?」他慍怒地系上褲子。 我朝門邊走去。「對我來說是一樣,對你可很不一樣——我不是威脅。」 「你就這樣走了麼?」 「當然就這樣走了!」 我的語音未完,手被他抓住,反剪在背後。「我讓你就這麼整治我,」他把我推到鏡子前,「看著你自己,你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 我沒做聲,他在鏡子裡的形象並不比我雅觀,他咬著牙的樣子,既狼狽又猙獰,而且很陌生。「這不是你的心裡話,你一直不給機會讓我表示多麼愛你,但你現在這麼做,不就是在宣稱……」他喘著氣說,「你要我說愛你勝過一切嗎?……」 「愛愛愛,」我說,「你真是一點不變。」 踏著一地損壞的花朵與擊成碎塊的鏡子,我拉開門。經過舞池的門廳,穿過長長的走廊,按了電梯的鍵鈕,在進電梯的一刻,我回過頭,古恒果然還站在走廊拐彎處,燈光下他的衣服泛出絳紅色,臉上瘡疤更加不平——屋頂旋轉的紅燈正對準他。他在吼叫,聽不見聲音,但可能說的是最有意義也最真實的話。 電梯門「哐當」一聲關上了。他怎麼在這個時候出現?這問題又跑入了我的腦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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