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以比淫奔之惡,人不可道。況女子有行,又當遠其父親兄弟。

  豈可不顧此而冒行乎。

  父親看著看著,臉白如一堵牆。

  母親躺在床上,捂著凸起的肚子沒言語。

  幾天之後,我出生了,待我經護士之手洗裹好後,第一次抱給從產房移到病房休息的母親看時,母親說,就叫她螮蝀。

  燭光,企圖翻越我的恐懼,不斷地掙扎、跳動。

  每次這個早已成老話的故事重提在母親的嘴裡時,我都猝不及防打了個冷顫,有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我似乎依稀瞥見了以後我們各自的生活和預定的結局。

  橋悄無聲息地從船上穿過。夜,更換著色澤,由黑轉青藍,再由青藍變成墨黑。灰濛濛的雲塊,隱隱沉沉飛動。

  而船燈、橋燈、路燈連同兩岸的房屋,留給上海這個城市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子。在一陣風傳遞過來的煙霧之中越加飄渺,不真實。

  我走得有點疲勞,於是我停了下來,靠在一家賣早點的店鋪門框上。門緊緊關著,透過玻璃,店鋪里間微弱的光線打在我的臉上,我的手觸及玻璃上寫著的鍋貼、米粉、油條、豆漿之類的字樣,雙腿開始輕輕打顫,或許,我生來就應該落腳在這個地圖上最東端的上海,哪怕我在其他城市長大。而且,我生來就應該到這個城市鬧一場革命。面對這個已經打烊的城市,我多麼像拒絕離開畜欄的一頭可愛的牲口!

  07

  又是深夜一點。

  天藍下去,覆蓋了夜空,藍下去,出現了一輪殘缺的月亮。又一場火燒毀了幾棟蘇州河邊的房屋,隨著煙灰,好多燒糊的蝴蝶、蛾子從空中墜落在街上、河面、人的頭頂和肩上,與每場火一樣。

  一撥人慌張地後退著,不知在害怕什麼。

  我刹住摩托,跳下地,將車靠在一棵銀杏樹邊,走了過去。

  在一家鞋店與人行道上的垃圾箱間,一條黑色的狼狗站在那兒,據說已有一年多時間了,它陰冷地瞪著眼睛,張開長著利齒的大口,不動,也不吠叫,似乎誰靠近它,誰就是它饑餓腸胃的第一口美餐。它頸上帶著一個璀璨耀眼的項圈。應該叫它「聖徒」呢,還是「回憶」?我腦子飛快地轉動著,這時它離我只有二十步不到的距離,與我的目光對視。我的臉色鎮定,溫柔而欣喜,不放慢腳步。「回憶。」我嘴裡輕輕地打了個呼哨,然後走幾步忍不住輕聲呼喚一次「回憶」,我像一個靈魔,靠近狼狗。

  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覺得從前那些同行太可笑,他們寫的所謂警世之作,追索神聖情感與絕望,晝夜不食不寢,充當道德審判家,儼然憂於天下之先。詩人、作家、畫家、音樂家以及政客等等,所有的形象,都沒有在世界的分裂中作為一個人本身的行動更為重要的了。一個很響的榧子,從我的手指彈出,重重地蹦落在身後噓的一聲眾人變色的臉上。

  狼狗一驚,兇猛地齜出牙齒和鮮紅的舌頭,頭昂起之時,身子後坐,準備撲躍的樣子。我身後響起了奔逃的腳步聲。

  我不予理睬,繼續專心致志地打著漂亮的榧子,清晰,悅耳,鏗然。我說:「回憶!回憶!」步態平緩,可以說是漫不經心地從狼狗身旁走過。忽然,我轉過身,往回閃了一步,彎下腰,摸住了回憶的脖頸。

  學會了不再流淚的我,第一次養一條雌狗,我幾乎與它形影不離,總是左右相伴。這天,我身穿一件緊裹的連衣裙,因為半透明,那幾朵刺花在陽光下格外醒目,衣服僅僅起了罩一個紅光的作用,使文身表現出神秘的美。我牽著健壯、渾身毛髮油亮的回憶,走在虹口公園門口一路九路電車行進的馬路當中。叫賣茶葉蛋的小販以及圍在攤前的顧客專心而殘酷地剝剛孵出小雞的蛋殼,把帶毛的肉團兒扔進嘴裡,此城重新盛行品吃佳餚「母女合床」

  ,據說源自《金瓶梅》剛發現的古抄本,補陽有神效。飄揚在城市上空的本地話,一串一串蛆似的扭動,加上買者賣者為一兩分錢爭紅脖子,在一場令人神魂顛倒的戲尚未開張時,在黑夜降臨之前,白天的街道還可從某些景致中挑出少許似曾相識、過去多少年的秩序和有政府主義的形狀來。我感歎萬分,俯下身,把臉貼在回憶的頭上,那首早已淡忘卻對我來說非同尋常的歌落在了我舌頭上:

  我出賣了靈魂,你為我拾了回來,

  我簡直不敢相信,

  你真需要我。

  08

  已經不存在的時間,加上一些不應發生的事,這就是回憶。這話或許有道理,但不會永遠如此。這樁不應當有的事不在過去,而在現在,此時此刻,就在這兒。因此,我感到有必要不再遮掩事實的真相。比如,在此書中我想講的並不是一個恐怖加血腥的性暴力故事。如果我在前面沒有說明白,那並不是我的本意,而是還沒來得及醒悟到你們的誤會。再比如,我不應該拒絕古恒幾次三番請求進入這燈殘酒冷的舞臺,我為什麼不允許他、答應他呢?以前他是我的男朋友,現在他算我的什麼人?但我的確想看到他怎麼將他擔任的角色演下去。

  當然,我這麼說,有點不切實際,在犯傻。事實上,我總是阻止他,雖然我明知不讓他走近我是辦不到的。例如,就在此刻,我已從這漆黑的跳舞的人群中,辨認出一個遠遠注視著我的人,高個,表情冷漠。是的,這個人對我而言,並不陌生。

  今夜的通宵舞會,由警安工會主辦。

  「警匪一家,真不假!難怪街上連蟑螂咬死人也無人管了。」古恒將一把傘靠在牆邊,站在我身旁說,「這個城市快成政治波普了。」諷刺中帶著萬分悲戚。十幾年不見,他好像我們昨天才分手似的,連招呼都不必打,但他那憤世嫉俗、高人一等的腔調,卻是依然故我,一點也沒變。

  我隨著樂曲輕扭著身體說:「難道不好嗎,警民魚水情深!」他的呼吸以及從天而降的整個人,使我渾身戰慄,我懷疑他的出現隱含陰謀,與某項罪惡的策劃有關,但我馬上打消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想過早地折磨自己。

  來參加這個不定期的舞會的人形形色色,各行各業都有,但最積極的是這城市隊伍越來越壯大的警察。喬裝打扮、奇形怪狀已足夠荒誕滑稽的了。熄燈,就意義更多了。當然不是為了掩人耳目,也不是害怕新聞媒介的報道,而是給自己壯膽。於胡作非為之後,燈亮了,第二天若彼此碰頭相見裝做不曾有過什麼事,不負任何責任。這樣的遮羞布對某些警察來說尤其是必要的。

  古恒終於看不下去了。他拿起擱在牆邊的傘,拖我到休息室。

  「你的想像永遠這麼豐富奇特啊!用樹葉和花瓣披掛在身上,頭髮也削成了男人樣,那你幹嗎還塗脂抹粉?不男不女。」擰亮壁燈,他一邊說個不停,一邊脫下他的豆沙色風衣,要罩在我身上。

  倒在門後的那把傘很新,綠色,而且是仿油紙的。我的眼睛在上面溜了一圈,身體讓開風衣。但抵不過他堅持,便隨他了。

  古恒把休息室的門閂上,站在門那兒望著我,然後說,這還有點像了。

  嫦娥宮,這個坐落在外灘,一百多年來都叫同一個名字的五星級賓館的舞廳,休息室隔音效果優良,幾乎聽不到金絲絨窗簾外那條著名的江和不著名的海匯合處輪船的長鳴,更感覺不到二十四層樓下汽車與行人的喧囂,甚至連隔壁百鳥回頭群鳳戲龍的音樂聲,一絲一毫也沒瀉入。這兒,只有開得正歡的馬蹄蓮、美人蕉,水一樣明淨寬大的鏡子,以及洗手間有人用過的水龍頭尚未關緊的滴水聲。

  我從鏡前的平臺上,拿起一盒印有花紋的噴香的紙,從中取了一張,仔細地擦手。我和古恒還有什麼可談的呢?

  相隔一天就如同一生半世。他懂嗎?我可是深深感受到這一點的。

  「向你道歉,請你原諒,但不會有絲毫作用,」他一本正經,嚴肅地說,「我還不如不說的好。」他頭髮長及肩,臉瘦,眼睛凹進去,這樣的五官輪廓醒目,還帶有幾分滄桑的色彩。我得承認,他比以前更帥,更有魅力了。

  我走近他,他披在我身上的風衣竟自己滑落在地上。

  他轉過身,背對著我,但他看到鏡子中的我,突然呆住了。

  有什麼可吃驚的,你忘了我的身體是怎麼回事,表情何必如此誇張?但我發現自己想錯了。他盯著我手臂和屁股上的文身,說:「傳聞一點不假,你真是康乃馨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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