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05

  連著三個月,虹口地區的居民每天擁擠著看一輛輛卡車浩浩蕩蕩開過,車裡都是死刑犯,當然還有荷槍實彈的衛兵。卡車向靶場駛去,那是開花落地的好地方。自上世紀末起,那兒就是一個極奇怪的熱鬧中心場所,每次槍殺或斬決犯人,事前就已圍得人山人海。

  意外的情況總是會發生的。多年前,有一次,幾輛卡車快到靶子場的拐角,中間一輛卡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情況,死刑犯忽然與衛兵廝打,搶奪了衛兵的槍,前後卡車的衛兵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衛兵們趕快把槍口對裡,怕自己車裡的死刑犯也動手。

  押隊的軍官帶著隊伍奔上來,一路狂喊:「跳!跳!」

  被纏住的軍人放棄武器跳下,衝鋒槍、機關槍的射擊聲像節日的爆竹,大約十分鐘之後,槍戰才告一段落。硝煙漸漸散去,彈痕累累的卡車上堆滿形體不全的血肉。

  血腥氣像當年一樣頑強地停留在街道上空,濃縮在蘋果、梨子、櫻桃裡,浸入玫瑰和十裡香中。終於,人們忍受不了某種暗示或需要,他們過節似的奔出家,從一條里弄串到另一條里弄,來到大街上,他們已像圓白菜一樣團結。

  這是一個集體的狂歡,這個城市需要刺激就像需要雪裡蕻鹹菜和臭豆腐乳。在太陽升起和落下之時,他們喜歡聚集在甜愛路和四川北路,有時在蘇州河四川橋屯集,交頭接耳,傳播各種來路不明的最新消息,趁機菲薄別人的妻子或女友,勇敢點的人用手用胳膊,有意無意頂頂碰碰良家和非良家婦女的局部,或者像獻寶似的猛地從身上掏出玩意兒,嚇唬放學回家的少女。或者乾脆更下作,紮堆兒商量如何寫匿名信。

  這些一向循規蹈矩的市民們,已經註定成每日要靠犯規來刺激的球員,他們以栽害他人為樂,以逼人發瘋為驕傲。少數人趣味優雅,從比較睡過的異性生理心理發展出新學科「比較私通學」。

  三五成群的人們,臉上神情可笑又極其認真地議論著蒜皮類的大事。這個城市看來是出了毛病。類似半個世紀前發生的那些場面,已經註定這城市總有一天神志不正常,未見諸史書的腥味,把這城市的光榮歷程染得可疑。而現在,罪惡正在使這城市血壓增高。自然由此出現了報仇的需要,於是幫會與各種互相組織或同道協會應運而生。

  我忽然明白了多年前我那真假莫辨的遭遇,也與這城市對血腥的興致有關。

  我有意丟開同夥,避開人群,一個人走在陰森森的街上。天上下起毛毛雨,一會兒停,一會兒下。走了很久才意識到頭髮、臉、衣服濕了,我的腳試圖繞開路上發黑的斑跡,可是沒用,髒物不斷粘連著我的鞋,而且又開始翻回鮮紅的顏色。一個弄堂連一個弄堂,我看不到撐著傘的人,家雞野貓,甚至烏鴉也提前撤離。

  樹木和房屋都歪斜著,等待一場颶風驟起。

  06

  為什麼他們不關上房門?光滑照人的地板映出我哆嗦的身影,移向他們向我招手的地方——床。

  我拼命跑,跑在廣場上,混在陌生人中間,我開始哭泣。

  「我養女兒就是為了我喜歡,我養兒子就是為你媽高興。」他捧著我的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她在陽臺上搗碎紅辣椒,或許是由於辣椒的刺激,她的臉色紅潤,但那聲音的細柔卻是她自己的。紅辣椒已搗成粉末,她不進客廳,那僅僅因彎著腰而需要抬頭的一雙眼睛,含而不露地朝玻璃窗裡掃了一下,其實什麼也看不見,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就是那雙盯在我身上的眼睛,仿佛又在看著我,折射出西南邊陲那座我想忘掉卻永遠忘不掉的城市夜空幽藍的光。

  她是我母親。

  他的身體離我只有一尺之遙。他似乎是在猶豫,並驚異我眼裡突然閃出的那股渴望之火,怎麼會即刻熄滅?我臉上沁出了汗珠。

  他退後了一步。

  我企望他就這樣退,一直退出我的視線。

  他是我父親。

  究竟誰是我最早的老師,教會了不是我當時那個年齡應懂得的一切知識和遊戲,並讓我一直在恐懼中成長?究竟誰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我和古恒做愛時,古恒無休無止地談論這些問題,由於傷口的創痛,我緘默不語。古恒伴隨著折磨心理的追問,不僅給他自己狂熱的想像增添燃料,而且導致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些問題,認同了提這些問題的人對我的欲望。

  怎麼會想不起來?古恒先試探,然後真正憤怒地責問,認為我故意不說。古恒那張混雜邪惡與天真的臉,此刻瞧起來真的心裡難受,像有人抄襲了他更隱蔽地抄來的詩句。

  我是真的記不起來,一切朦朦朧朧,一切不該發生而發生的事,一切該發生而沒發生的事。他是我父親,而她是我母親。應該是,如果不是,那又是誰呢?我披上衣服,坐在離農田不遠的房子裡,我真的願意這麼喪失記憶,永久喪失。

  鷹頭笑嘻嘻地說,你該不是在這兒等我的吧?

  哦,真是巧事!我答道。我知道單獨面對這種幫主人物是危險的。

  鷹頭下身穿了條緊繃著屁股的牛仔褲,上身白燈籠衣,腳登長及膝蓋的淺棕色皮靴。「我們真該攜手並進,你瞧,血水都濺到咱們楚楚衣冠上了。」他第一次用如此文雅的言詞,與以往不一樣。

  我笑了。當我揭下帽子時,他建議我和他何不進這空無一人的路邊酒吧間裡喝一杯!我點了點頭。十來個鷹,他的隨從,即刻變成侍者。為我們放上音樂,端來進口的德國黑啤酒。

  「我討厭這音樂。」我喝了一口冰凍的黑啤,放下杯子,開始了我與鷹頭的談判。

  狂躁的近乎語錄歌的曲子換成柔美的歌劇,像是我曾經喜歡的譚盾的名曲《一向落索》。鷹頭說:「這不錯了吧?」

  「是的,我們都進入了舞臺。」我在這鮮花枯槁但桌布潔淨的酒吧裡,在小提琴和大提琴、雙簧管不停催促下,沒有斷然阻止鷹頭靠近我。交流是必要的,許多事都在交流中得到解決和進行。我的聲音鏗鏘有力,婉謝著溫暖巢穴外的敲門聲。

  他鬆開手,緊閉著嘴唇定定地看著我,人看來極聰明。智商第一——這個我從前惟一衡量男人的條件,而現在呢,我一想到他那滿腹壞水和不倫不類的半上流語言,便忍不住笑。

  「笑什麼?」

  「不為什麼。」我不置可否,繼續笑。

  「新鮮,很新鮮,是嗎?」他已經喝了五杯了,臉上仍未有半點醉意,「我在想……哦,我想看到你高潮時的面部表情。」

  從酒吧落地有色玻璃窗看出去,橋的曲線順著河面旋繞開去,而夜幕卻融化在河面上。

  是啊,我必須走,母親不暗示我走,我也會離開?

  螮蝀在東,莫之敢指。

  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

  那個停電只能點蠟燭的夜晚,母親又提起在我出生前後給我取名字的事,說她和我父親翻遍字典,終不滿意,最後兩人精疲力竭躺在床上,父親翻過身,面朝窗子,看著下午雨後陽光移走烏雲的天空,忽然想起這一段。他連忙起身去書房翻書。

  螮蝀,虹也。日與雨交,倏然成質,似有血氣之類,乃陰陽之氣。

  不當交而交者,蓋天地之淫氣也。在東者莫虹也,虹隨日所映。故朝西而莫東也。

  此刺淫奔之詩,言螮蝀在東,而人不敢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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