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綠袖子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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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更混不到吃的。」他背著人,把幾個燒餅塞給她。玉子千恩萬謝,把燒餅打到布包裡。那個老兵說:「你糊塗了,城裡挨餓的人多,鼻子比狗還尖,你這個布包裡有吃的,馬上就會被搶走的,連命都會送掉。放到衣服裡面――不太舒服,至少能供你幾天。咳,說不定你的兒子就等著這幾口燒餅救命。」 她趕到監牢,那裡卻說是監牢已經全部騰空,不管什麼樣的犯人,全部都放了,現在駐紮著軍隊。她松了一口氣,不過她馬上明白,事情比她料想的麻煩:少年在監牢裡,她或許還能見上面,耐心地等著他出來就行了。現在她如何在淹沒整個世界的大海裡找一條小魚? 玉子到少年的房子,那裡空空如也,連碎木片都沒有了,門窗都給拆了。房前的樹全砍了。 不過她沒有失望。她有感覺,少年不可能死在槍彈下,也不可能被押到西伯利亞。當她聽說「滿映」的人乘的那船被水雷炸沉,她就明白,上天給了她這條命,就是讓她最後能和少年團圓。 一點也不應該感到沮喪,完全不必如此。她在南湖邊,捧水洗臉。對著似鏡子的湖水,把掉下來的長髮,好好地挽在腦後。 滿映攝影棚更破敗,廠房有幾處被炮彈擊中的痕跡。但是廠房建築牢固,沒有崩塌。裡面只有一些軍人,在廠房構築工事。他們也看中了這座建築的牢固。 軍人把玉子趕走。她轉個圈,從少年帶她走過的搬運工後門鑽了進去。 她找到當年她的化粧室。 她看見少年佝僂著身子,用一支鉛筆在牆上塗描一行字。 她揉揉眼睛,只是幻覺。那牆角翻到的是化妝桌子,已經拆得只剩下一半。但是她蹲下來,就看到,在原來寫的地址上面,有一行字: 我到東京去找你 她看見少年從牆上走了出來。她怕自己心臟會因激動破裂暈倒,可是她沒有。她走過去,低頭抱起他,他很瘦,餓得沒有重量了。玉子從她的懷裡裡掏出保存的燒餅,這才明白少年確實並不存在。 窗外又響起炮火,光閃閃的。她發現破碎的化妝台邊上有個髒乎乎東西。她彎下身子,伸手去掏,發現是一個鐵盒。上面蓋了一層灰,而且盒口鏽掉了,怎麼打也打不開。她往窗臺上砸,砸了好幾分鐘,才砸開了,從裡面掉出一盒電影膠捲。該是她當主角的那部吧?她站起來,拉出一段膠捲,果然,就是那部沒有完成的《綠衣》毛片。這是惟一的負片,還沒有來得及做任何正片。拉出一大段,看得見她穿綠連衣裙的影子。 她從包袱裡取出那件綠色布拉吉。裙子一點沒有破爛,綠袖一點沒有褪色。她一直保護得非常仔細。 脫掉那件農婦的破衣爛衫,她仔細穿好她的綠色布拉吉。現在,她與電影裡的人一樣,她又回到與少年在一起的時候。 她扯出一點膠捲,攏成一團,小心地點上火。但膠捲馬上暴烈地燒了起來。這個晚上,只能靠這個取暖了。 一把一把膠捲在著火,一個為愛情而生的女子的各種形象,她快樂和痛苦的臉,那些擦不幹的眼淚,抹不去的記憶,跟著一段段膠捲被火吞沒。 這冷得可怕的房間裡,那沒有配得上去的音樂《綠袖子》,像要給她一個驚喜似的響了起來。依然那麼迴腸盪氣,只是捎帶一點哀傷而已。那圓號聲加了進來,少年的手指在圓號上移動。 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袖兮,綠袖治兮。 水天同色,飄搖永兮。 你是新娘,我思斷腸。 清晨玉子從滿映後門一出來,就覺得自己被人跟蹤了。 這一帶她熟,本來她想回宿舍去看看,可不等她去,人就上來了。走過幾條街,她仔細看了,身後沒人,她閃進一家客棧。 很便宜的一間房,她又倦又困,倒在床上就睡。中午時分,她揉揉眼睛,發現房間裡多了一人,這人有些眼熟。 「吵醒你了。」他聲音很輕。 玉子嚇壞了,這聲音讓她一下子想起此人就是那個東北聯軍代表,不錯,就是他。她同時想起來,他以前是廠裡一個和她一樣跑龍套的角色,曾經追過她,追得很靈活,很不像追,一直追到她擔任主角做起明星夢為止。但她知道他男人的自尊心一定受到損害。這是她在這城市最不想見到、最怕見到的人,尤其是他手裡捏著她的生死之權。「你要把我怎麼樣?」她坐了起來。 他穿著長衫,反倒比那次審查時穿軍裝顯得精神。不過仔細一看,總共兩年不見,他腦頂的頭髮灰白了。山崎的那個金手錶在他的手裡,他說的話不難懂,但得費番心思才能懂。她還能不相信他的話嗎?他得到報告,說是玉子回來了。來人說:「就在她的化粧室裡。」 「是見鬼了!」他打斷對方。 所以,他便打發掉報告人,趕去化粧室。他大吃一驚,果然是玉子。於是他跟著她來到這家客棧。「為什麼要回來,找那個小毛孩?命都不要了?」 「你不是共產黨的地下人員嗎?」玉子問。 他說,她回來是自找麻煩。他當初放了她,就是為了給她一條生路。他從來就不是她印象中的那個人。 「如果我不走,得在這兒等一個人,你會抓了我嗎?」玉子沒有看他。 「已由不得我。」他說。「快點離開這兒,回日本去!這兒誰都知道你是日本人。」 他離開時,把那個金手錶留給了玉子,作為路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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