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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駐東京的美軍情報分析處,覺得案情重大,只能向美軍指揮部彙報。在伊勢崎牆上拍的照片,做成幻燈打在牆上。

  「這些漢字,不是日文是中文,內容大致上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之間的調情,以及在中國長春,在伊勢峙這個地方,來回跑互相尋找。」一個美軍軍官在解說案情。

  另一個軍官說:「長春離這裡太遠,這兩個人不可能真在這兩個地方來回跑。況且中國國共雙方一直在長春周圍地區作戰,圍城很緊,不可能一再進出長春。」他聳聳肩膀,「看來不像一個浪漫愛情故事,真是可惜。」

  滿室的軍官哄笑起來。

  「據密碼分析員說,這裡的文字重複,似乎有規律。多半是交代情況的密碼。」他的頂頭上司站起來做結論:「疑點是:為什麼中國人在日本做這樣的秘密聯繫?但是我們實在無法破譯,請教東京大學的中國問題專家,也沒有得出什麼結論。」

  「送CIA總部。那裡有最新發明的一種叫『計算機』密碼破譯器,或許能找出解密線索。」一個負責人模樣的高級軍官說。「遠東局勢複雜,小心一些沒錯。」

  老滿映的攝影棚正在緊張地裝配,火車從外省運回的設備和物質,由一輛輛卡車再運到廠,工人正一箱箱往廠裡扛。所有的人都來幫一把:這是一場運動。但是越來越多的人,跑過來看白牆上的那些字:

  又去東京

  找到你才活得下去

  馬上就要找到你了別急

  找我找我

  穿著你的綠袖子

  領導來了,就是那個東北聯軍代表,現在他穿著解放軍軍服。一進門就看到一大堆人彎腰圍看,他說:「你們在幹什麼呐?抓緊點工作!」

  他走近了,人們讓他看牆上這些字。他看了一遍,眉頭皺了起來:「又是這兩個人!怎麼又是他們兩個人!」

  「那麼多年,兩個人一直在互相找!」有人對領導說:「自從45年他們分開以後。」

  領導臉色有點掛不住,不過他沉穩地說:「當初把他們分別處理,也是為他們好。總不能看著他們胡鬧!」他想想自己這話,覺得還應當說得明白一點:「那是敵我鬥爭尖銳的年代。」

  但是沒人聽進他的話,而是繼續在激動地議論,那些女人已經忘記當年她們對玉子的鄙視。

  「兩個人就要好成這個樣子,倒也少見!」

  「小羅瘋了。」

  「玉子更瘋了。」

  「現在兩人能在哪裡?」

  「還能怎麼著?早就互相找掉了!」

  「嗨,也沒人給他們通個氣,報個信。哎,兩個無家無國的人!」

  「這個年代,沒組織就沒依靠。這麼來回跑,能找到才怪!」

  「男女能愛到這個份上,也值了!」

  這些知識分子,就是太容易動小資產階級感情!領導忍不住嚷起來:「同志們抓緊點,趕快搶修好錄音室。東北局領導要我們儘快重新拍片,支援解放全國。」

  一把油漆刷子沾滿白漆,把牆上的字跡全部塗掉了。「這是歷史給我們的光榮任務。」領導還在繼續說。

  少年繼續往北走。春天了,風裹卷著雨,把樹上的桃花全吹落了。泥濘的道路上,他破爛的鞋子滿腳泥水,但是他的步子沒有停下來。

  他坐到一棵樹下歇口氣,拿出一張照片:還是他父母的照片,只是父親那一半已經揉爛了,母親的笑容依然,那是玉子的笑容。她在雪地上唱歌,曲為知已者,歌也為知已者,相遇你的人都會進入夢境。這真是一場永遠也不會醒來的夢!他擦擦額頭上的汗珠,透過綿綿不絕的森林,清晰地看見,她在唱歌,順著馬車駛過的道路,向他走來,穿著她綠袖的布拉吉。

  一家當鋪,玉子把那個金手錶拿了出來。她等著老闆數錢的功夫,看著街上的人在歡天喜慶什麼,很多人湧出來。她拿著錢,側著身從人們身邊走著。進入小街,搭上一輛馬車。她脫了鞋,涉過溪水,又在往南走。

  春天了,她走一路,櫻花開一路。鳥兒跟了一路。

  她的頭髮挽在腦後,衣衫換為和服,到了又一片廢墟,那又是一個淪為廢墟的城市,但是她在一垛半成廢墟的牆上,看見了少年寫下的字:

  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你

  玉子閉上眼睛,這兒沒有她心上人。有家人在作祭祀或慶典活動,源源不斷聚集在一起,他們穿著江戶時代的服飾,臉上是多彩的化妝。他們一隊隊,一排排,自動分成二三十人一組,抬著一種神靈。那麼多人,唱著奇妙的歌,躍動著舞蹈,那節奏就像波浪起伏不定,有的人戴著面具。玉子知道,那些女人是由男人扮演。不像她,本來是女人,扮或不扮女人,還是一個女人。

  她從包裹裡掏出她的乾淨的布拉吉換上。她拿出梳子把自己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面對牆,她坐在地上,手裡握著一支小小的口紅,在自己的嘴唇上抹了抹,然後在牆上寫:

  我在這兒

  我心上的人,你在哪裡?

  那是一家農宅,有人病倒在路上,被這家主人好心地抬回。玉子看見幾個人抬著人進去,她正好路過,木門對她關上。

  哪有這麼巧?巧到她與他擦肩而過。這就是緣!玉子明白她與少年現在只隔著一堵牆。她應當去敲門,但是她不可能去敲門。因為一敲門她就會發現,那個病人不是小羅,這種情況她已經遇到過許多次。她明白,要讓少年留在這個小農舍裡,不讓他消失,唯一的辦法,是不去敲門,不讓這個病人在一刹那間變成另外一個人。

  誰也不相信,可那就是事實。不止一次她與他這樣相遇。在她的夢裡,也在他的夢裡,好多次,這樣的夢做下去就是活下去的理由,也是在夢之外彼此尋找的理由。這一生,她只能愛這一人——滿世界處處無家時,心裡有個家,就得感謝老天。

  她站在岸畔,河水在她身邊靜靜地流著,她的倒影映在金色的河面上。她彎下身,撫摸著走酸疼的腿,畢竟已經快要找到,他們在對方懷裡休息的時候就要臨近。這時,她聽見寺廟的鐘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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