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綠袖子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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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沒有離開。 他坐在石坎上,面對陰沉沉的天光。他已經習慣了絕望,反而不容易絕望。他走進廢墟堆裡,用一根斷木翻揀碎磚斷瓦,他漸漸走進了原來房子的後部。一面碎鏡子映著天色,他走過時,把他的身影投出來。看來這裡曾經是山崎母親的梳妝室,有一台鋼琴被炸掉一半。突然,他看到牆上有字,用鉛筆寫的,絹秀的中文。怕風雨打去,鉛筆重重描過: 我回長春去找你 他轉過頭,看到同樣的字,用口紅胭脂寫的,在另一面牆上。 他再翻過斷牆,看到同樣的字,用毛筆寫的,各種材料寫的,依然是那幾個苗條的字。本已精疲力竭的他,突然來了力氣,他更加小心地察看,終於發現一個斷椅子腿下壓著一塊白布,他取出來一看,上面也是同樣的字,這是一條手絹,他的手絹,那天他給玉子用來沾濕酒,按摩她扭傷的腳踝的。的確是她,她還活著。他的手一陣顫抖,想不到她一直把這手絹保存,並且一直帶到身邊。 不知道玉子在這裡等了多久?但等到絕望了,離開之時,她還是堅信他會渡海來此地尋找她。他鼻子一酸,與剛才那強忍著的悲傷立即化為一股浪潮,在他胸中湧動。他使勁忍住不讓淚水掉下來。這一刹那,他感到她離他好近。他轉移視線:遠處輪船往岸上駛來,自由地嗚叫,海鷗們紛紛墜落在廢墟上尋食,那種專心勁兒,雷也動搖不了。 只有一點令他欣慰,他的預感是對的:玉子不在那艘沉沒的船上,也不在任何不幸死亡的人群中。但是她肯定也不知道他被關的地方:他聽管監牢的班長說過,他是特殊犯人,不讓探望,不向任何人洩漏他被關的地方。玉子如果在他釋放前找到長春,人們都會告訴他,他被押解到西伯利亞去了。 他出獄後,怕遇到麻煩,沒有去找熟人,實際上他也沒有熟人。惟一看到他的,是滿映廠看門老頭。他知道這個看門老頭活不長,沒有這個本領天天搶到一把米。那麼,如果玉子在他出獄後到達長春,一樣無處找他。如果她後來再去錄音棚的話,才可能知道他來日本。這個世界太大,他們兩個人太小,又是兩個無親無故的人,他應當怎麼尋找呢? 他把玉子的手絹貼在臉上,坐下來,發呆。突然站起來,拿鉛筆在牆上劃起來。 玉子真聰明,知道留下字跡,知道如果他找來,沒法找任何人打聽,卻能看到留言。看到這些字跡,他幾乎已經觸摸到玉子的肌膚,已經能跟她說上話。在沒有找到本人之前,這就是最好的感覺。已經很久了,沒有過這樣的幸福。 他看著那台炸毀的鋼琴,山崎的模樣清晰地浮現在眼前:穿著燕尾服,戴著白手套的手,傲慢地向他舉起來,「你,大笨蛋,你給我站在門口,好好聽著!」少年頭一回不害怕他,不討厭他。他的母親,自然也有他一樣的臉,一個長年等待兒子歸來的女人的臉,必然是最美麗的。 一串流水聲的聲音陡然響起,似乎亡靈有魂。少年嚇了一大跳,慌忙之中發現,是他的左手臂不經意地擱在琴鍵上。 搖搖頭,他跨過燃成黑炭的一大塊木頭,到牆前,拾起一塊黑炭,又寫下一句話。 玉子迎著槍炮聲響的地方走去,冒寒風雨雪,千里之遙回到了北滿。她的打扮,活脫是個中國農婦,而且是東北遍地都見到的逃難農婦,臉上是霜打日曬留下的累累瘢痕,衣衫已經爛縷不堪,手裡挎了一個藍花布包。想到少年見到她,不知還能不能認出她來不由得苦笑起來。但是這個模樣,至少此刻比較安全。 她知道自己來晚了,但是她頭部受傷,在路上又感染了,生命垂危地躺在大連的傷兵醫院裡,一直沒法痊癒。隨整個醫院運到日本,等到她身體複元到能走長途,已經是一年之後。 設法通過前線進入長春時,她被抓住了。解放軍懷疑她是特務,因為沒有任何人朝圍城裡走,去自投羅網,她只說要進城找自己的家裡人,一直不知他們的死活。她故意說一口長春郊區農民的口音:模仿語音一向是她的拿手。 「長春城裡早就沒有吃的。你進去找死?城裡的國民黨士兵都餓得找機會投降,這裡的新兵,有不少就來自城裡。」 「有個男人在等我。」玉子說,「我必須找到他!」 「男人?」周圍的士兵哄堂大笑。「餓成這樣,城裡早就沒有操得起來的男人了!」 軍官大喝一聲,「注意紀律!你們這些新兵,真是缺乏紀律教育!不准調戲婦女,明白嗎?」士兵這才靜下來。 「我的兒子,才十八歲。」玉子低聲說:「我擔心他。非找到他不可。」 盤問了半天,她堅持說本是長春郊區居民,與兒子失散了。軍官上下端詳她,但這是一個普通的農婦,沒有特別的可疑之處。 最後軍官說,「好吧。讓你進去。進去不攔出城攔,你哪怕找到兒子,要想出來,就沒有那麼容易了。」他有點同情地說:「跟你說清楚了:你是在找死。」 「找死我也要進去,死也要跟兒子死在一起。」 軍官揮揮手,不想再管她的事。「情況跟你說清楚了。只要不帶糧食進去,由你。」 有個年紀比較大的士兵,把她拉倒一邊說:「大姐,多帶幾個燒餅,省著吃,能混幾天。兒子幹啥活的?」 「搬運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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