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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俘虜都給一頓飽餐,然後找出有軍官嫌疑的另外押走,士兵集合起來教育,問誰願意參加解放軍,每天有好吃的。

  問到少年,他卻說起了俄語。審查俘虜的政工軍官一愣,少年就開始故意說聲調不准的中文。「我是長春城裡俄羅斯居民。」

  那人揮揮手,讓少年走:這個人太年輕,不像軍官;但是要此人當兵只有添麻煩。搞不清楚這樣的人的什麼背景,弄得不好,落到國民黨手裡,還坐實一個「國際干預」的口實。

  他一直往南,從北滿一直往南走,一路上給人幹點零活賺幾個錢。碰到有火車時就扒一段火車,但是戰時大部份是軍火列車,看管得很緊。有一次他趴上軍火列車,被抓住,押車的說他有偷盜軍火嫌疑,眼看就要被拉到地面槍斃,那邊信號起來,火車要開了。押車軍官覺得俄國人偷盜軍火,似乎沒有足夠動機,就把他一腳踢開。

  少年揀回一條命,還不知道運軍火的是哪一方面的軍隊。反正他不屬￿任何方面,哪一方面也不要他。這倒是給了他一定的行動自由,不過他再也不敢趴軍火運輸車。

  遼東半島的鐵路,負責保障旅順港口的供給,依然是蘇聯軍隊管理著。少年靠他的俄語跟火車上的俄國乘警套上了交情:乘警聽說這個俄國小子是千里迢迢去異國尋找失散的情人,觸動俄羅斯人的浪漫情懷,給他一些方便。最後他到達東北的最南端旅順口,被介紹到一首俄國船上,當廚房裡的下手,洗盤子。

  終於他到了東京,打聽到去伊勢崎的火車,就沿著鐵路線走起來。在船上他賺了一點錢,他想留著,他已經習慣走路,這幾十公里是小意思。玉子會在伊勢崎等他,不管她在與不在,他自然會找到她。

  但是他有個預感:她不會在這個地方,這地方名字太怪。

  究竟是為什麼,他不知道。

  沿路都是成片成片的廢墟,但是到了郊區的一個個小城市,有的一樣炸成平地,有的卻沒有太多的破壞,很像中國東北的城鎮,只不過乾淨得多。他手裡有一張地圖,上面的日文和中文一樣,他能猜,比沿途問人強多了。

  這天傍晚,他終於走到了伊勢崎,發現這個地方與東京北郊其他地方不一樣,有許多廢墟。雖然周圍景致秀麗,雖然街還像個街,可就是時不時會有個缺口,一大片坍毀的房子讓人心驚肉跳。少年嘴裡咕噥著他記得的地名,找南向路。好心人給他指近道,過了小石橋,繞河一段小徑,上石階,找到了,一個挺雅致的住宅區。但是在門牌142號的地方,只剩下一大片碎磚斷壁,鄰近的幾個號碼也消失了,156號有,138號也有,中間的4個號碼找不到了,已經看不清原來的房子格局了。旁邊是一個大坑,看來是一顆重磅炸彈爆炸的地方。可能為防止疾病,坑先給填滿了。

  他問街上的日本人,他們給他說的,他聽不懂。他只知道幾個日本詞,說不通。他找到一個鄰居老人,他們互相可以猜寫下的漢字。他這才知道,這家人的確叫山崎。

  那個山崎修治,怎麼會以為他的家完整無缺。少年用袖子拂去一臉汗水,這時清楚地想起山崎修治自殺前後的日子來。當時他和玉子剛在一起,根本未想別人的事。那兩年前的8月11日,在廣島長崎中了原子彈後,俄國軍隊進入東北,山崎覺得自己的一生,隨著日本帝國走到了頭,日本平民作為亡國奴還能生存下去。這才留下遺書,希望玉子到他母親身邊,陪上一段。他沒有把握能說服玉子,也知道自己已得罪了玉子,而且戰後的日本也不是令人豔羨的地方,所以留下信,似乎希望玉子會回心轉意,報答他的「知遇之恩」。

  山崎萬萬沒想到的是日本內閣議和而未決,美軍急於保持高壓,但是已經沒有原子彈。8月13日-14日,出動一千六百架飛機猛炸東京。但東京已經連續炸了兩年,除了皇宮之外,只有個別房子還站在原地。實在找不到打得疼的目標,14日下午,漫天烏鴉般的機群掠過東京,轉而轟炸至今「沒有炸透」的郊區城市熊谷、伊勢崎。B-29s扔下連串的高爆炸彈,隆隆的爆炸聲,一直響到15日天皇廣播宣讀投降詔書才停息。

  在最後一天,炸彈命中了山崎的家。那天他母親帶著弟媳及孩子共五口,躲在花園的防空洞裡,一枚高爆炸彈把房子連防空洞帶人炸成了碎片,沒有一個生還。

  但這不是他為山崎家人命運悲傷的時候,他心急火燎:原先有個目標可找玉子,現在這個目標成了空無一物的大彈坑!少年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的紙片,再次核對,沒有錯:山崎導演的老家正好被炸得粉碎,而且是在世界大戰結束的那一天。

  他問:「這家人還有親戚來看望過嗎?」

  老人寫道:「戰後混亂,沒有人注意來往的人。」

  「看到有一個女子――山崎的妻子――來過嗎?」

  老人搖搖頭,問了街坊,都說沒有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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