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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他們淹死了?你有什麼證明?」少年壓住內心的震撼,儘量不帶情緒地說,在監牢裡這段時期,他明白這世界上好消息不會多,壞消息卻天天有。

  「我好象還存著一張報紙,都是熟名字嘛。」老頭說。

  少年和老頭一起去他的住處,翻了半天,從床墊底下找出一張1946年春天的《東北日報》。報紙皺巴巴,被少年一把抓在手裡,看起來,上面的確有大字標題:「新城丸在日本海域沉沒。」他看了一遍,對老頭說:「大伯,這上面說,少數乘客被趕來的漁船救起,大部失蹤。」

  「戰時凡是沒有找到屍體的,全叫失蹤。被救起的人,才有個名單。」老頭湊近,手指報上的小字的地方:「這兒小字。你看,沒有叫中井玉子的,也沒有叫鄭蘭英的。失蹤的人太多,就沒有開列。失蹤就是淹死了。」

  「那麼消息發出之後被救起來的呢?幾天之後活著上岸的呢?」

  「這個消息就是幾天之後的,你仔細看看。那個時候天天好多消息,報紙來不及刊登。」

  不知為什麼,他絕對無法想像玉子會一個人往藍色的深淵中沉下去,她不會的,說好等他的。本來他們就明白,好日子不是給他們準備的,這個世界不會讓他們那麼容易得到幸福:既然他們有過太好太好的一段幸福,無論如何都應當有一段苦難。所以他被俄國軍隊當俄奸抓起來,也沒有什麼抱怨,在監牢裡也很有耐心。他知道著急沒有用,喊冤沒有用,一旦出來,他會有尋找玉子的機會。

  因為他們說好,一切要重新開始。玉子不會不跟他說一下的,就落進海水裡,落到海底上。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他們都等著一切會重新開始。

  當兩人一前一後回到火堆前,少年看著鍋裡的粥,已經吃不下去,他臉色蒼白,整個人呆呆的。

  老頭拍拍少年的手,「娃子,聽我老頭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忘了她吧。這個女子好心腸,人也長得漂亮。但是人沒了,就是沒了。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好人活不長。」

  少年說,「老伯,你把剩下的粥喝了吧。」他不想聽這種忠告。

  「你們的事,我聽說過。」老頭子顫顫危危地站起來,拉住少年,誠懇地說。「好好找個女人成親,你們的事,本來就是露水夫妻。哪裡會長得了?」

  少年站了起來,離開火堆。

  「你到哪裡去?」老頭叫住他,好心勸慰:「玉子已經不在了,你得認命。打了那麼多年的仗,能死的人都快死光了。」

  少年斷然說:「不,玉子沒有死!她沒有淹死在海裡,也沒有病死,她就活著。」

  「你有什麼根據?」

  少年回過頭來,看看老頭,他不想告訴任何人他心中的理由:別人不會相信,哪怕是這個好心的老頭。他靜靜地說:「她答應過我!」是的,既然答應了,她就不能讓大海的巨浪淹沒自己。「大伯,你喝粥吧,我這就走了,沒法再幫你。」

  「還是你吃吧」,老人在火跟前擦眼淚,「像我這樣,哪怕今天飽了,又能活多久?」

  少年沒有留下,他又回到玉子的化粧室。擦了根火柴,看了一次牆角。這只是他早就演習好的重新開始的儀式,核對一下,以免他暗背多少次反而弄錯,以後他就不可能來核對了。

  他把衣服下擺掀起來,那上面寫了一行字。跟牆上的地址仔細來回比較,的確一字不錯。

  已經過了半夜,炮火卻越來越猛烈,槍聲像個吵鬧的孩子永遠不會停息。東城外的國軍陣地受到攻擊,附近的難民為躲避炮彈,往城裡方向奔跑,少年卻朝相反方向走,聽到炮彈的呼嘯聲靠近了,就往牆角處躲一躲。

  最後,在一個地方,突然迎面一串機槍子彈,打得牆壁水泥一塊塊往下掉。他知道走得已經非常近了,只能匍匐在地上,等這一梭子彈打完,才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圍城的解放軍押下昨天夜裡抓的俘虜,其中也有少年。俘虜的服裝本來就各式各樣,都沒有武器,破衣爛衫的少年也並不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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