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綠袖子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滿映製作廠不遠的大街,很寬廣,附近又有一個公園草地寬闊。這一天,成了臨時選中的空投場,早就有多輛軍用卡車望那裡趕過去,車上的士兵迅速跳下,佈置成一圈哨兵線,汽車則等在四角,看著大米包移動方位,等著大米包落下立即搶運。

  早在飛機降低高度時,人們就明白了大致方向,沿街狂奔過來。當大米包吊著降落傘緩緩下降時,已經看得到地面上的人,像蜂群一樣,望准了降落傘降落傘奔跑。少年正好在攝影棚裡睡了一覺,起來看到這個場面,馬上明白了軍隊在空投給養,他眼睛尖腳步快,沖在人群頭裡。

  軍隊遠遠看見瘋狂奔來的人群,就朝天開槍,但是人們根本不管槍聲,照樣猛跑過來。

  還沒到人群靠近,指揮官就下令:「上刺刀。」

  在人群壓力下,哨兵線只是很緩慢地後退,讓後面的軍車有時間搶運大米包。

  少年在刺刀前停住了腳步,但是後面的人還是推他,他胸口頂著刺刀尖,努力望後仰身。但是後面的人顧不上最前面一排人的性命,眼看著幾個大米包搖搖晃晃落下來,吼喊著拼命往前擠。

  少年焦急地大喊。可是沒人聽得見他的聲音,餓肚子的人,哪裡管得上別人死活:那些有經驗的人,早就明白不能沖在最頭裡,應當不前不後正好在第二排。少年剛從監牢出來進入這個換了主人的城市,當然不知道這個秘訣。

  眼看著那些米袋一墜地,雙方一擠動,突然一把刺刀插進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胸膛,血噴了出來,噴得周圍人身上全是。那個人大喊一聲,肚子裡的白花花的腸子掉了出來,他一邊捂住肚子,一邊踉蹌著前行;另一把刺刀上來,他一聲未吭就跌倒在地上,死了。

  少年對面的士兵被慘叫驚動,不免眼睛橫看過去,走了一下神。少年趁這個機會用手臂推開刺刀,從兩個士兵的中間閃了過去,後面人馬上沖上來。哨兵的刺刀陣被衝垮了,人們朝最前面的大米包狂奔,米包馬上被手撕開。

  軍隊放棄了這個大米包,圍繞比較後面的幾個大米包,又建成了一條刺刀防線,那裡的汽車已經開始裝運。每天指揮搶米的軍官,必須是最有經驗,最善於臨機應變下決心的戰地指揮官。

  少年搶到兩把大米,望口袋裡裝,又再搶兩把,卻被後面的人踩倒在地上。他用手保護自己的頭,但是握住米的拳頭不肯鬆開。

  等到他終於能站起來,周圍是一片狼藉。有人躺在血泊裡呻吟,有人在泥裡翻尋米粒。他把手裡剩下不多的米粒放進衣袋,發現那裡的米粒也不多了。

  他搖搖頭,看看自己身上撕得破爛的衣衫,覺得還算幸運。今天至少能吃到東西。如果自由就是饑餓與死亡,還不如呆在監獄裡不出來,那裡至少管飯。但他要的不只是自由。

  他走了兩步,看到面前一個老人,側俯著身體躺著,手臂捂緊胸口喘氣。他看清了:這是滿映攝影棚那個老守門人。當年,俄國飛機轟炸那一天,他和玉子在街上被人們追打,多虧了這個老看門人搶出來讓他們躲進廠裡。

  老頭個子大,他背不動,便扶著老頭。兩人蹣跚著回到滿映攝影棚。他在屋角找到幾快碎木板,又找到老頭的鍋子,點著幾張碎紙,生起一堆火。

  他把米粒從口袋裡掏出來,縫底的一粒也都揀出來。煮了一鍋香噴噴的粥,兩人等不到粥涼下來,就忙不迭地一邊吹氣,一邊喝起來。

  一碗粥下肚,老人終於有力氣說話了。

  「小二毛子,你怎麼在這裡!大家都以為你被俄國人帶回蘇聯,帶到西伯利亞去了。」

  「我坐了監牢。」

  「哎,一年多了,什麼時候放出來的?」

  「差不多兩年。」少年自言自語。

  「你看我,人老了,記不清日月。」

  「昨天,監牢沒吃的,只能放人了,我恐怕是最後一個。」少年不在乎地說,但是馬上接著問老頭:「你知道鄭蘭英,就是玉子的下落嗎?」

  老頭驚奇地看著他,「噢,你不知道?!」

  少年覺得老頭話中有話。「我當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嗨」老頭搖著腦袋說,「滿映的遣返人員坐的那艘船,快進橫濱港時,碰到海上漂流的水雷,船炸沉了。」老頭兒搖頭說。「也不知道哪個國家放的,報上說是日本人自己的水雷。」

  少年舌頭僵在嘴裡,半晌才問:「你怎麼知道這消息?」

  「滿映當時全傳開了。都有認識的人在船上。雖說都是日本人,當年太神氣活現,但是全淹死在海裡,也太慘了。其實玉子也不算什麼日本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