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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但是俄國軍官已經在看窗外,他的吉普車已經向這幢辦公樓駛來。他轉身握手,走出門又回來,原來他忘了他的呢大衣。披上大衣,他就快步穿過過道,推門,那吉普車正好停在門外,他跳上去,車就開走了。

  中國軍官朝窗外望望那輛吉普車,厭惡地把案卷丟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站在窗前沉思。

  「怎麼辦?」他的助手走進來,規矩地站在他背後問。

  「監牢再好,現在不是養犯人的時候。這個地方應當做兵營――你先把案卷清理成兩批。能放的都放,本來判了死刑的,儘快執行,俄國佬不想沾手,算是讓我們立威,我們代為執行,延續法紀。」

  「政治犯呢?」

  「他們的政治犯,不就是我們的同志?哪怕漢奸,留下的都是小角色了。你問明情況,留下問題特殊的,其他就全放掉算了。」但是他突然想起來:「只有那個俄奸不能放。誰弄得清那是怎麼一回事?萬一俄國人改了主意,回過頭來跟我們要犯人,我們交不出人,不成了影響邦交的事。」

  他放下茶杯,準備離開,又回過頭來,到桌前翻開案卷,看看照片,一個俊氣的少年,捲曲的黑頭發,看不出是哪國人。他對助手說:「誰知道他是俄國人還是中國人?這年頭,小心為是,看緊點沒有錯。單人監禁,不准探監!」

  他搖搖頭,戴上皮手套,走了出去。

  要到一年又三個月之後,少年才走出監牢。他樣子不像一個蓬首垢面的犯人,他是「國際罪犯」,多少得到寬待,幾乎可以說養尊處優,他現在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瘦成一條的少年。一年三個月之後的他,長得健壯得多,很有些男子氣概了。但是最近監牢伙食越來越差,肚子都吃不飽,釋放他或許不是事出偶然。

  也許因為他「地位特殊」,出獄時,管監獄的班長,找了一套舊軍裝給他。他覺得軍服不方便,但是班長告訴他,這不是國軍的軍服,國軍服裝給他是犯法的。這是倉庫裡剩下的不知什麼倒黴鬼的軍服,沒有徽號,已經弄不清屬￿哪個來佔領過此地的軍隊。少年知道他沒有什麼可挑選的,原主人也許被槍決了,但是已經輪不到他來忌諱這種事:能留下小命就不錯了。

  他憂心忡忡地走在街上,一個人望著長春的天空,他在牢裡天天在牆上用筆劃著數,盼著早點出獄。這個夏末,城市的街上已經沒有什麼居民。他快步走到玉子住的滿映宿舍,那裡住著國民黨的軍隊,原住戶統統都不見了。

  後花園雜草半人高,一群蜂繞著牆根黃黃的野花飛。從這兒看不到玉子的窗,那窗掛著亂七八糟的曬洗的衣服。

  他收回視線,好陌生。這一切,他在監獄裡他覺得是一場青春孤獨的想入非非,現在看來果真如此,什麼痕跡都沒留下:原本就該知道是個夢。

  兩棵銀杏樹皆在,而且樹樁下生出新枝。少年幾乎不用考慮,便直接朝這兒走。他的房子還在,而且一切如舊。他走近,覺察出房門虛掩著。他記得他是鎖了門,那最後一天,他離開這兒時。

  小心地推開門,他走了進去。這個貧民區破地方,沒有什麼人光顧。只是他的破爛家具都被砸碎,大塊的都被拿走生火了。他在破爛的家具中翻到鏡框,早碎了,照片上男人被人踩得已經模糊不清,只有那女子還是依舊笑著。他取下照片,仔細對折,塞到襯衫口袋裡。

  那天上午,他因為來拿這張父母的照片,才回到這兒。結果鄰居告訴他,滿映廠今天要決定每個員工的去向,他很著急,如飛似地趕回玉子的房間報信,打開門,玉子不在。他想也未想就去了廠裡。

  他在門口打聽那些受審查的人,知道要查中國人的漢奸,邊忙奔回玉子家去,翻找到那個令他討厭的山崎修治留給玉子的黑夾子。那個黑夾子竟然救了她,但也讓他從此失去了玉子。

  這麼前後一回想,好象度過了半生。少年閉了閉眼,這一瞬間,他突然想回到自己兒時在冰上轉圈的時候,,快樂的笑聲曾經穿越滿洲幾百里的冰天雪地,他好想那種日子,淚水濕了他的臉。

  滿映的攝影棚。瞧上去靜寂得連一個鬼都沒有,門窗掛在鉸鏈上吱吱呀呀地響。少年穿過錄音室裡,玻璃窗還是一年多前被飛機轟炸時震碎的,連碎玻璃都沒人清掃,但是所有的器械都被拆走了,滿牆亂掛著電線頭,像女人的頭髮。

  他推開玉子的化粧室,梳粧檯已經被拆散,留下一些抽屜桌腿。牆上的鏡子不知被誰打碎了,少年看到自己的形象:不太對勁,整個人被分割得七零八碎,尤其是那在獄中每半個月都被推平的頭髮,現在齊齊地冒出半寸,樣子特別奇怪。

  玉子的椅子早沒了,房間裡只剩下各種紙片布片。他拂開窗簾,外面烏雲彌布,天邊漏出幾道光亮。他回過身來,覺得空氣中還有玉子用過的粉香,他嗅著香味走過去,靠近抽屜氣息越濃,一翻看,是抽屜裡打翻的化妝品殘留在縫隙之中。他用手指甲剔了上來,輕輕地摸在手掌心上,好象摸著玉子人一樣。神了,這一點點粉末給他窒息快憋死的身體注入一股熱流,他長長地緩過一口氣,臉色好多了。這房間,的確有什麼東西是他所需要的,非需要不可。

  他高興得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難道這不就是他來這兒目的嗎?

  天色已晚,他蹲下身,從衣袋裡拿出一盒火柴,點著了,朝小房間角落裡看。

  果然,那裡用鉛筆寫下的一行字依然在:

  東京北群馬縣伊勢崎……

  他仔細念了一遍。他早就背熟了,到這兒來,只是查對一遍:他等了一年多,就是等著這個時間,從這個地點出發。

  然後他滿處搜索,什麼都找不到。只是在牆角的老鼠洞裡找到幾顆豆子,想了一下,直接放到嘴裡香噴噴地嚼起來。

  長春又是炮火連天的世界,每天受到炮擊。他在監牢裡就聽見炮聲,那裡不讓躲進防空洞,其實那個地方反而安全。

  天上又來了幾架飛機。相反,聽見飛機引擎聲,忽然平時街上看不見的人,全鑽了出來,高聲嚷嚷著追著飛機跑,沒人逃空襲。也不知道這個平時街上幾乎見不到人影的長春,怎麼還會有那麼多居民。

  只是空投場每天臨時變更,不讓居民知道。每天總有一部分居民湊巧猜准了,拼命奔跑趕得過來。每天的飛機引擎聲,引來一場街頭轟鬧:好象長春的市民,隨時隨地就等著這場每天一次的活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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