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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孔雀樹

  柳璀平靜了下來,這個酒店雖然窗子緊關著,還是聽得沉沉的市囂。她站了起來,理理自己的頭髮,她得自己好好想想。

  此事與她無關,她明天一早就遠走高飛,永遠不會回來。

  也不必擔憂李路生,他是個政治敏銳動物,一掃眼就明白誰支持他誰反對。他扳倒的貪官會咬人,這點他早就有所準備。

  她擔心的是住在鰣魚街的那家人――陳阿姨她不必擔憂,老太太一輩子經過不少苦難,已經落在社會最底上,想整她的人,也無奈她何。但是無緣無故牽進月明,這令她很不安。月明與這整個事情一點關係都沒有,現在卻成了這些人告狀的把柄!她至今還是不太瞭解月明,這個人樣子很平庸,做事情又很奇特。

  不過他明顯是個容易被陷害的人,她一走,這送請願信的事就會落到這批人手裡,早晚要挨整。她看過一些報導,既是貪官,那就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有把柄就更沒法逃過。

  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這才想起那皮包裡的錢。不過月明並不像是要錢才能過日子的人。

  昨晚她把錢袋取出放在房間裡的保險櫃裡。她蹲下按密碼,把錢取出。想想,還是放在皮包裡。她得馬上把錢送去,免得誤了陳阿姨那頭的急事。

  陳阿姨說的那個醫院倒是不遠,出租車大約二十分鐘就到了。一打聽,這個良縣城裡就這一個綜合市立醫院,其他婦產科醫院、骨科醫院、兒科醫院還未完工。這醫院在新城的郊區,看上去還不錯,剛種植不久的樹苗一排又一排,背靠著半坡青山,新建的房子窗明几淨,樣子有點像北京新出現的私立醫院。中午的太陽照著玻璃亮晃晃的,這城市把公共設施先行搬遷,讓老百姓先熬一陣,不能說完全沒道理。

  醫院對面有些兩三層樓的房子,明顯也是新蓋的,餐館,髮廊,按摩美容店,不過那家掛著大紅牌的花圈喪事店讓柳璀多看了兩眼,把花圈骨灰盒鞭炮這些東西大張旗鼓地擺在醫院面前,未免太張揚了。旁邊店鋪賣著人參海馬鹿茸和蜂王漿等高級補品,標價有幾十元的,也有幾千元的。

  柳璀走進醫院,一個U型樓,問腸胃科住院病房,掛號室的窗口還是幾十年來全國醫院清一色的那麼小,探頭才能說話。裡面工作人員,是一個很年輕的姑娘,問柳璀找誰,柳璀這才想起來,陳阿姨沒有提過她老伴的名字,她也忘了問。

  這時從門診部那邊過來五六個人,他們說是那邊人太多。

  那些人抬著被汽車撞傷的人,要醫生馬上看。有個穿白大褂的人,看了一眼擔架上正在流血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說,「問題不大,繳完錢醫生就到。」

  這句話馬上引得那夥人生氣了,轟轟吵吵地嚷起來。有人抗議,有人亂罵。

  這個門診區太亂,一時難以弄清楚。柳璀趕快掉過頭來,手輕輕敲了敲掛號的小窗口,問胃病住院的在哪裡?

  小姑娘說不能隨便告訴人,口氣很傲慢,又低下頭去算抽屜裡的錢,不再搭理她。後面等著掛號的人不耐煩了,開始催促。

  柳璀只得告訴說,她是科學院來的,她遞上她的工作證。

  那你是辦公事?

  柳璀點點頭。

  小姑娘說,我們只管看介紹信,工作證不算。

  柳璀不高興了,問為什麼?

  小姑娘叫了起來,說,「你真煩,我又得重點數字了。」當著柳璀,把玻璃小窗的活扉啪地一聲拉上。

  柳璀一愣,想想也是,對這一套,她應當見怪不怪了,她和每個中國人一樣,就是在這種「微權傲慢」中長大的,只是國外生活久了,現在有點不太適應而已。加上她預想的有錯,以為如此小地方,人自然應當謙卑一些,其實情況可能正好相反。

  碰了一鼻子灰,她在走廊裡截住一個護士,說自己是病人家屬來探房,但是剛才從外地趕回,不知住在幾區,這護士很和藹,告訴她腸胃科病房在五區,大致在20-34號。而且說每層樓都是U型,號碼別搞錯,搞錯會走一大圈才回得來。

  她走上樓梯,一個個門口看過去,探房的人很多,她查看了不多幾個房間,就看到了蝶姑背對著門坐在一個病床邊,那病人形容枯瘦厲害,頭髮幾乎落完了,還掛著瓶子輸液。從背後看蝶姑,她兩個辮子用一根手帕系在一塊,顯得瘦弱,穿了件薄絨線衣。她正在給養父擦臉。

  病房有八個床位,空了一半,但是不夠清潔,床底有污漬斑斑的尿盆未倒,桶裡堆滿垃圾。一個五歲的孩子也住在同一個房間裡,那個護士很凶,給孩子打針,卻罵孩子哭什麼。這地方做光面子,外表看上去漂亮,裡面怎麼如此眼睛沒放處,腳也沒放處?牆上寫著供熱水洗澡時間:晚上六點至八點,收費二十元,病人才有資格享受。

  難怪那山上的帶游泳池的房子,會特地在廣告上登了浴室衛生間照片,說明二十四小時都有熱水,想來是有道理的。

  蝶姑低下身去洗毛巾,然後擰乾水,對養父說著什麼,養父笑了一笑。她便接著說,眼神很關注地聽著。蝶姑小心地揭開被子,給養父擦洗上身。

  柳璀記住了房號床號,就朝走廊頂端的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的四個人都忙著。柳璀清清了嗓子,說要找負責胃癌開刀的醫生。邊上的醫生抬頭對她說,正在核對病歷准備查房,沒有時間。她說她是病人家屬,送開刀費用來的。

  「費用」這兩字讓整個辦公室的人抬起頭打量她,還打量她手裡那個皮包。

  她報上病房及床號,問請教是哪位醫生負責開刀?

  聽到她一口北京話,一個醫生猶疑地走過來,問她是不是家屬,她說就是。

  醫生推開隔壁一個房間的門,讓她進去。

  她坐下後,說自己是科學院基因所的,醫學界的朋友很多,聽說這家醫院手術做得不錯。

  醫生高興地點點頭,說我們是沾了水庫的光,國家用最好的設備建了這家醫院,配製的人員都是一流的,大多是從附近城市醫學院畢業調來的。

  柳璀說她知道手術是很辛苦的事,她就特地從北京趕來處理此事。只要是合情合理範圍內,一切可以商量解決。

  醫生看看柳璀的確是知書達禮的樣子,就很客氣地對她說,我們不會亂收費的,公費醫療解體了,這是個實際問題。胃癌是大手術,醫生護士麻醉師一大圈人,站上一兩個小時,絲毫不能大意。打開縫合,錯一點就弄出大事。

  柳璀說,「當然,我清楚。」

  醫生說,「錢大部分就是治療費用,小部分才是醫護人員所得,辦公室都看到你進來,所以不會我一人獨佔。我對你姨說的是明碼明價,不會亂來,就是五千元。重慶武漢的醫院,同樣的病開刀,至少一萬,其他針藥開刀費用等另算。因此,這不是什麼紅包,沒有暗中交易。」

  柳璀點點頭,她打開皮包,取出紙袋,抽出那些散錢,就把一疊錢遞過去。「好的,請點明。」

  醫生大致數了一下,懇切地說,「你相信我們這一行,內部是有具體章法的。」

  柳璀站起來,「我相信你們才來的。惟一有一點,這是我帶來的錢,我姨不願意接受,請你們不必告訴她,是否可以?」

  「好辦,人情之常。」醫生說。

  「那什麼時候動手術?」柳璀想進一步落實一下,沒有收據的事,她得仔細一點。

  醫生想了一下,說,「明天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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