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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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把柳璀嚇了一跳,如果她今天沒有把錢送到,明天怎麼辦。再一想,她笑自己糊塗了:誰先付錢誰先開刀而已。 她走下樓,覺得畢竟是醫學界,索賄也索得方方圓圓,中規中矩,不會像什麼遷移辦,見了錢就像吃了藥餌的老鼠,亂成一團,瞎出洋相。不過她難以想像,交不出這五千元的病人,怎麼辦?恐怕就只有在這個醫院等死。陳阿姨給老伴住院輸液,恐怕就掏空了全部家底,也不知讓這個月明狠命趕了多少長長短短依樣葫蘆的山水畫。還有那個蝶姑,每天神神秘秘出外做苦力,連做苦力的工具背簍都不敢帶回家,不知藏在什麼熟人那兒,怕是擔心單位知道了,丟了清晨天不亮就得掃地的工作? 如果連住院費都交不起,那怎麼辦?那就別想進醫院,結局更糟。幸好陳阿姨還有一對挺孝順的兒女,盡全力在支持她。柳璀走出醫院一米多遠,回望那U形大樓,心裡舒了一口氣。如果母親知道了,或許也會與自己一樣,起碼想起良縣這個地方,心上的重荷會輕一點。 柳璀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南華山景點的門口。 跟酒店那個經理吵過之後,有一件事在她心裡始終放不下:她應當通知在水月禪寺畫畫的月明,有人要陷害他。如果月明身處危險,或許她還來得及幫一把,也許得與李路生說這件事。畢竟這是幹部們鬥出來的事,何必牽累無辜。 她買了一張景區遊覽票:五十元來回,參觀帶纜車費,開價夠狠的。大紅門一進去就是幾家禮品店,裡面的東西,與所有的類似的店一樣,沒什麼特色,牆上的國畫山水,果真是月明的產品,正如她那天的印象,工匠式的臨摹,幾個字倒是寫得別成一格不落俗套。禮品店裡沒有顧客,只有一個小青年坐在櫃檯裡看報。 雖然這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景區幾乎沒有人。或許在等旅遊船班到達吧,她想,本地人顯然不來這裡:來公園一趟,需要切十天土豆片的工錢! 景點門口掛著橫幅:「搞好三違日。」她不明白這是什麼意義。 抬頭看見兩個山崖之間掛著一條長長的大標語:「建設AAA風景區,為三峽水庫作貢獻」,這意義她明白,卻不明白掛在這裡是什麼意思。 這裡應該就是她父親那年帶了全部武器人員,半夜上來抓人的地方!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她非要到這個地方看個仔細不可。 上山的索道一路上只有她一個人,整齊的帶篷兩人坐的小車全都空空的,從茂密的幽谷上很快掠過,幾乎擦著竹葉和松樹,大片的芭蕉樹。纜車頂端的地方,叫做什麼廟的。上次來,陳阿姨帶她坐摩托是從邊上公路繞的,沒有走這一段廟殿,看來修的還相當整齊。有個殿上書「哼哈祠」,旁邊用油漆刷了兩條對聯: 哼人應當像人 哈心必須有心 她差點哈的一聲笑出來,這是文化局的秀才弄出的名聯? 然後照例是玉皇殿,背後是新建的奈何橋鬼門關閻王殿,兩邊又一條令人哭笑不得的景區新對聯: 不做虧心事夜半醒來心不驚 佯作消遙遊白晝神往自有份 也難為他們了,柳璀想,要政治上正確,又要顧得上宣傳教育的口徑,賺錢不忘宣傳,算是費盡心機了吧。想起酒店經理拉著她見什麼主任時,她順便問過一句:「三峽風景淹在水下了,怎麼辦呢?」那經理毫不在意地說,「風景?只要開發就會有。」都說保持旅遊業,也是三峽工程的一部分,她總算見識到景點是如何「開發」的。 但一窄長溜石梯上的那些陳列,卻讓她一頭霧水:閻羅殿應當有十八層地獄圖各種牛頭馬面的塑像,這裡卻有一排新式鬼,水泥雕塑。竟然有「淘氣鬼」,是兩個孩子在大笑,有個母親在旁邊幸福地看著,母親竟然幾乎全裸,腰間披著一點布。 很想趕快跑,不是見不得雕得不太高明的裸女。她知道這是本地文化幹部,表示自己是開明的改革派:敢塑女體以示西化現代化,又要化鬼殿為人境,表明社會主義。 她不願再四顧,跨過殿,正面就是水月寺。這寺廟倒很普通,有幾尊雕刻精細的鑲嵌于柱梁上的小佛像,裡面是鑄金佛像,供品,香爐,跪拜的蒲團上有墊子。只有一個老人帶著孫女在殿前燒香作揖。寺門左右側各臥一石刻青獅。她從旁門走到後院。她記得月明的工作室在那裡。 工作室門關著,敲門沒人應。她從窗口向裡探看,沒有一個人影。門並沒有鎖上,她想問一下寺廟裡的和尚,月明在哪裡?可能他並沒有走遠。 她這才想起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寺廟的和尚,不知這些人是在哪裡念經打坐。甚至念經聲敲木魚聲都沒聽到過。這廟門風如此不正,也該整肅一下了。燃香的氣味倒是有,可能和尚只管收香資賣禮品吧!整個景點是個工地,許多地方架著架,在修建。她想試裡面有沒有反鎖上,一挨門,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和那天的情景一樣,桌上放了一些畫具、裱糊工具和半成品的畫,可能正好月明送成品畫下山去。但是她坐纜車上來時,沒有看見任何人坐在下行的纜車裡。 屋子角落裡,果然又有幾張揉皺的宣紙,她急切地打開看,這次只有濃淡不一的墨痕,這次明顯是水碰翻的墨痕,絕對不會是任何有意或無心的藝術神品――不管從任何意義上,哪怕從西方最抽象的藝術角度,都找不出一點藝術品的可能。上次她見到的兩張畫,已經找不到。 柳璀失望地坐在屋內惟一的一張木椅中。也許,她想,她只是一廂情願地把這個月明想像為一個未被發現的天才,平衡一下她的某種神秘願望?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下小學教師,能畫上幾筆山水就算不錯了,連過來的道上那些雕塑、對聯,那些本地藝術品建設,都沒有他參與的份。 這時候,她看到桌子上有一個長型圓筒,她拿了出來,大概紙筒是壞了,從裡掉出一張紙。毛筆勾畫了一個奇怪的東西,有點像一個盆景小樹,上面紮了一些燈枝一樣的東西。仔細看,樹枝上的東西很奇怪,不容易認出。 下面是月明的字,好象是一段說明: 鎏金孔雀樹,巫山楚文化區特徵文物,似為西漢墓葬真品,樹頭鑲嵌,為象徵再生的蛻蟬,每一尾枝掛有海藍色油盒,點明時或象徵古時十個太陽,如向四周放開尾屏的孔雀。今日下午一見,若窺仙景。此物未見記載,兩千年惟此一現。來人索價三十萬,無從謀取,亦不忍告官,陷攜者於死罪。此特級國寶,未知將流至海外何處,以幾千萬美金易手。庫區大動土木,文物罹禍,無由之災。 孔雀吝飛,恐傷羽毛,知獵者近亦不動。畫記哀之。 柳璀看呆了,她絕對沒有想到有這種事。這個「吝飛」的月明,看來並不需要她警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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