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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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並沒有步步高升――五十年代初似乎升得挺快,從良縣到重慶市,再到省府成都,以後就老老實實做著他的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做什麼都沒有鋒芒,沒有棱角,一個灰色的人物。宣傳部這職務,的確最危險四伏。他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由於裝聾作啞,他才不是落馬最早的。 家裡有一張父母結婚時在重慶拍的照片,父親穿著軍裝,樣子有點土氣,神態憨厚,而母親卻是英姿勃發,一頭革命的短髮,也能剪得優雅,穿的是列寧裝制服,雙排鈕扣的那種,後來很少見到。的確讓人眼目一亮。從照片上看,父親應當非常愛母親。 後來有了她,又有一張在重慶拍的照片,母親抱著她,父親站在她身後,一家人看上去非常幸福。母親的模樣還是那麼清靜雅致,面容沒有露出一點倦意,她含著笑。反而是父親顯得僵硬古板,中山裝衣縫筆直,像剛漿燙過,掛在衣架上。他的頭髮大概剛理過,兩鬢剪掉太多,上面的頭髮筆直,像尺寸畫出來的。父親的樣子,在今天社會會被認為太土,絕對不像有本事或有野心,能耍政治手段的人。 在柳璀的記憶中,父親很寵母親,家裡凡事都聽母親的。她小時沒有多少機會見到父親,幹部子弟學校管理很嚴,只有星期天才准回家。父親星期天在家的天數不多,在家不看文件的時間更不多,能陪她出去玩的機會就少得可憐了。 她小時候心裡一直認為母親奪走了父親的愛,奪走了父親全部的時間。夜裡她偷偷走到父母的房間門口,但她推不開,門關得緊緊的。她就坐在門口的地上,有一次著了涼,父親問她,她才說。父親聽了把她抱很緊,那一晚,父親爬在地上讓她騎。 她非常想和父親到公園去,坐父親的小車。有一次她生日,父親直接到學校來,幫她請了假,帶她去杜甫草堂。那年成都總是雨天,四周都濕淋淋的。當她和父親走進茶館,雨就傾盆而下。荷花池已長滿荷葉,但是花一朵也未開。父親讓她背杜甫的詩,她背了一首又一首。雨聲打在荷葉上,周圍都沒有人,整個杜甫草堂仿佛都屬他們。 有一年暑假,父親推掉外地的會議,帶著她和母親,三人一起去爬峨嵋山。那時她還在上小學二年級,爬了一會石階就不行了,要用手撐才能爬上石階。父親就讓她跨坐在肩膀上,扛著她走。他說,「小璀,現在爸爸還能扛你,再過幾年爸爸老了就扛不動你了。」 「沒關係,到時我扛你,爸爸。」她說,「我長大了要為你做好多好多事。」 她一句也未提母親,母親在一旁說,「小璀偏心眼!」 他們在峨嵋山頂拍了張照片,那以後就從來未有三人合影的機會。在山上的合影中,母親慈愛得很,沒有與她爭奪父親的感覺,父親站在中間,雙手攬著她和母親。整張照片差不多四分之三是群山起伏的背景,三個人只占了一點畫面。 文革一開始,全是昏天黑地的日子。那時她剛進高中,參加了紅衛兵,沒有回家,沒有心思,也不想有這心思打聽父親的消息,或許潛意識裡明白打聽了不會有好事,她無法對付壞消息。 各派造反組織勢力起起伏伏,有時得勢有時失勢,她成天成夜住在隊部裡,抄大字報和標語。一直到有一天他們的組織發生政變,一批本來是下層成員的低級幹部子女,組成了新的「勤務組」,打進了司令部,說是要清除領導中的走資派子弟。一陣拳打腳踢亂罵之後,老總部的人被關押起來,一個個叫去說話。其實話都一樣:這個組織要生存下去,只有改變領導機構才能自救,不然永遠是「老保」,不能參與造反,大家一起完蛋。所以,必須讓老總部的人都退出組織,包括她這樣抄抄大字報的「工作人員」。 她被叫進去了。她說,她不是「走資派子弟」。 那個以前是部下的姑娘,繞過桌子跑到她跟前,關切地說,「你是真的還是假的不知道?你爸爸已經關進牛棚,好長時間了。兩天前他被抓起來,宣佈是省委牛鬼蛇神,省委大院裡有不少打倒你父親的標語。」 她說,她一直未回去過,真不知道。 那個女孩說,「去看看吧,去看看,仔細劃清界線,不要犯政治錯誤。」她也是幹部子弟,態度還是挺同情的。「不過,今天是省委的批鬥會,你爸爸可能會在臺上。你今天不去也好。」 那天下午她好不容易忍住了不去看父親。那個下午,她心情如油鍋裡一樣翻滾,她一個人在護城河堤沒有目的地走,一邊走一邊哭。淚水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哭幹的,以後她一輩子很少有痛哭的時候。全城都是傳單,包括她滿手油墨印的傳單,連護城河裡也飄散著傳單,不過那些匆匆走過的人沒注意她。 她也是參加過批鬥人的,但「保守派」紅衛兵一般都是批鬥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那些教授專家什麼的,女紅衛兵就要對教授夫人動手,抓住她們陪鬥,她也一樣對這些「資產階級」女人推推搡搡,雖然她從來沒有打過人,她不記得打過任何人。 她完全能想像父親在臺上的樣子:頭髮剃掉一半,脖子上垂著沉甸甸的木塊,上面墨汁淋淋地寫著他的名字,胡亂塗了點紅杠子,前面加了各種最難忍受的形容詞。被造反派紅衛兵雙臂反剪,坐噴氣式飛機,她完全可以想像這一切,她並沒有覺得痛苦,卻感到十分羞辱。 她早就知道,省委一批批下臺的幹部,有不少人恨父親,說他靠裝傻,才成為「不倒翁」,掌著大權。父親的「不捲入」,最後成為被人往死裡整的最重要原因。 那天直到夜裡,她才偷偷回去,她想至少可以見到母親。但是家裡被貼了封條。她走到院子另一側,找老警衛員。那個警衛員算是參加了省委造反組織。見到敲門的是她,警衛員馬上用手指噓了一下,讓她別作聲。 警衛員幫她小心翼翼打開門,揭開掉落一半的封條,準備之後封上。 昏黃的燈下,家裡什麼都沒有了,大部分「政治上錯誤」的書撕爛撒了一地,尤其是父母心愛的線裝書,無一倖免,瓷器統統砸爛在地上。家具被毀壞了,連她自己的房間也不剩下一件完整的東西。警衛員說,他的房間沒有被抄,因此家裡一些日用品暫放在他那裡。 柳璀問父母在哪裡。警衛員也不知道,他只能做到自保。但是他告訴柳璀,她的母親也被造反派抓走了,但是父親偷偷留了一張條子。 父親的信裡說,讓柳璀看到信後,就趕快離開成都,到北京去找他的老上司李伯伯,李伯伯依然在部隊裡,情況會好得多。警衛員拿出兩百元,說是父親留給她的。 她捧住錢和信,鼻子一酸,差點哭起來,但還是毅然轉身走了。 她從此再沒有回過家,哪怕得到父親自殺的消息,李伯伯也不讓她回成都。母親卻被送去幾百裡外省委的幹校勞動,她也沒有讓女兒回到成都。那個時候,柳璀已經成為李伯伯的「養女」,去內蒙古草原軍墾農場,等於半個軍人,後來就直接到了部隊裡。參軍是幹部子女當時首選的道路,她從心裡感激父親棄絕人寰前,給了她一條幸運之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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