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柳專員罵了老陳一句「愚蠢!」就撇開他,把支隊長叫過去佈置了一通。最後臨走時,走到玉通禪師面前,打量著他,低下身去對玉通禪師說了一句什麼。玉通禪師氣得臉色發白,對柳專員說了四個字:「德虧必報」,然後閉上眼睛。

  柳專員暴怒地喊:「反動!猖狂!」他一句話也不願再說,匆匆地離開了。

  老陳說在公審大會前,柳專員對他說,要他主持槍決行刑。他覺得心靜不下來,怕到時候槍打不准,因為老婆正在生孩子,難產,可能兩條性命都沒了,他希望柳專員另外派人執行。柳專員這下子真生氣了,但還是讓他負責警衛會場。他不顧一切往家裡跑。結果會場上又出現群情激昂抓打犯人的事。

  宣判後支隊長安排一個班士兵執行槍決。紅蓮和玉通禪師並排站著,紅蓮在那裡狂叫「冤枉!冤枉!」那天士兵可能被周圍的混亂分了神,槍法不准,把紅蓮和玉通禪師兩個人打得血淋淋的,他們身上中了好些洞,倒下了,卻沒有死,流滿血的身體在地上扭動。

  柳專員氣得要自己提著手槍上去,這時,士兵才反應過來,上去補槍,槍口直接頂著腦袋打,把頭顱打得稀爛,那玉通禪師的腿還在抽動,士兵又對準他的下身猛打,這才把兩人打死。

  雖然老陳知道整個事情經過,他受處分時,已經被幾個月的「教育會」鬥慘了,根本不可能為自己辯解。柳專員卻因為善於發動群眾,階級鬥爭火焰高熱氣大,鎮反改造有聲有色,接下來的土改和其他一系列運動就順利開展,提拔到省裡,一批幹部跟著也提升了。老陳被降級,留在地方上,他不服上訴,陳阿姨也幫他喊冤,最後兩人全部被開除黨籍和幹部隊伍,一輩子成了平頭百姓。

  老陳死在這裡,他在後山的墳其實連骨灰都沒有,當時不讓她去領,後來讓領,卻找不到了。

  母親與陳阿姨

  柳璀聽得口呆目瞪,氣都不敢透,原來她竟然是在這樣的喧囂與血腥之中出生的。她沒有見到的那一切,沒有意識的年代,現在都被陳阿姨的回憶帶回來。她無言以對。

  聽了足足一個半小時,兩人早就躺不住,坐了起來。濃烈的草藥味彌漫了空氣,她想,那藥水想必又苦又澀,可能會把淚都喝出來。兩個人抱著膝蓋,背靠著枕頭,把枕頭豎起在床檔頭當墊子靠著,面朝同一個方向。陳阿姨沒有面對柳璀說這個故事,柳璀一個問題也沒敢提,其中有些地方,她還是有點弄不明白,雖然好幾次她都想打斷陳阿姨,但她還是忍住了,遵守自己的允諾。

  顯然,陳阿姨說的,與母親說的,是同一件事,兩者之間沒有任何矛盾之處。可是同一樁事,還有如此不同的觀察,讓人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母親只知道她看到的情景,不知道父親具體的處理安排。但是母親真的不知道嗎?柳璀想,如果完全一無所知,母親和陳阿姨,父親和老陳,怎麼會一輩子再沒有往來?

  政治就是無情的,犯錯誤,就是站到階級陣營的對面去了。一旦有所同情,無疑引火燒身。但老陳「犯錯誤」,這次可是犯在父親的手裡,至少這事情過去了,父親完全可以開恩原諒,不必對老陳追究處分。但是父親沒有。父親似乎想早點忘記這整個事情,一輩子不想聽見「良縣」兩字,起碼柳璀的記憶裡沒有聽到父親說過。

  陳阿姨最困難的時候,寫過一封信給母親,母親也沒有任何救援之心。或許,母親也可能覺得她無法把歷史理清楚,沒這個權力,也沒這個膽量。

  陳阿姨說,「我們都看過報,當年你父親平反,開追悼會,良縣以前的老戰友老部下,都以為你母親會來信請我們去省裡。結果一個也沒有請。以前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們倆做孕婦衫,一件是為自己,一件是為對方,做嬰兒衣服也是如此,而且什麼話都說,什麼煩心事都一起分擔。可是,她從生你那天離開良縣後,她從未回來看過這地方,我就知道,她不願與我有一點牽連。」

  柳璀的心裡很亂,如果一切真是如此的話,人對人都太狠心。

  「當然一個女人嫁對丈夫就是一種命,我與她的命相離太遠,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陳阿姨說。

  據說剖腹產的孩子大都缺少耐心,這點柳璀一點不像,她耐心,沉得住氣。心理學說人在胎中就有所感覺,成長也會受其影響。對1951年發生的那些事,她怎麼一點沒有感覺呢?除了夜裡做怪夢,她醒來就強迫自己趕快忘記,可是夢卻未減少。

  當年她拼命想鑽出母親肚腹,險些害了她和母親喪命。除了她和母親的模樣相似,她與母親的性格完全不同。哪怕是對一個科學家來說,也未免太專注一些,看不到事情的複雜性。想起有一次在美國開車,她腦子裡又想到基因的事上,開到對行道上了,差點與一輛貨車撞上了。回到中國,看到那污染,就絕對拒絕開車。

  記憶中的父親

  如果陳阿姨說的基本是事實,哪怕是她和老陳見到的事實,假定只是片面的事實――柳璀想,那麼她的整個出生,未免太肮髒,而且太暴力,太殘酷,不僅如此,裡面有一種最基本的不義,最起碼的顛倒。哪怕是革命年代無法避免的血腥,哪怕歷次運動中一向有錯案假案,都無法辯解這一種惡。

  陳阿姨說,「你今天被關的那個拘留所,以前就是良縣武裝部關犯人的。」

  柳璀看著陳阿姨,緊張地問,「你是說就是當年關押紅蓮和玉通禪師的地方?」

  「就是,」陳阿姨回答道,「只是以前沒有那個停車的院壩。老陳就在那裡辦公。」

  柳璀雙手捧住臉,心裡直在說,「真糟,真糟。」雖然她沒有想清楚究竟是什麼弄糟了。她的雙手卻禁不住發抖,但是她控制住自己,一聲沒響,不讓陳阿姨看見。陳阿姨似乎知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抱著她的頭,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

  很久屋子裡也沒人說話,遠處有鞭炮聲,不知是喜事,還是喪事,那鞭炮聲持續了很長的時間,仿佛下城都安靜下來,為了聽這聲音。

  還是陳阿姨說,「太晚了,回去吧,快十一點了。」她說著就把蚊帳拉開。

  柳璀點點頭。她想問的問題太多,反而不知道怎麼問好。

  她找地上的鞋穿上。如果有人應當懺悔,不是她,也不是母親,而是父親,但是父親早已不在人世,已成了江水和群山之外的魂。

  柳璀非常哀傷,她看著窗外的黑暗,心裡叫道:父親,如果你的魂在這兒,你會不會懂為什麼我不肯哭泣?你是否贖清了罪,還清了債?

  柳璀突然覺得,如果真有什麼人死有靈魂的話,那麼父親知道她現在到了良縣,或許會前來,帶領她看清楚她出生前的一些事。

  她記憶中的父親,完全不是弄奸取滑的政客角色。相反,在省裡,在西南局幹部系統錯綜複雜的鬥爭中,他總是儘量躲開,他的政治生涯似乎避開了一切的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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