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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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軍醫的聲音:「母親很可能保不住。孩子可能得救。」 「再撐下去,可能兩個都保不住。母親反正是保不住。」 「事關兩條性命。柳政委,你下命令,我執行。」 這是母親聽到的最後的對話,緊接著是一片金屬器皿的叮噹聲。船的速度突然減緩,有意慢慢行駛,她覺得周圍一片白色,看來是臨時圍起了手術室――母親見到過戰地醫院。她感到肚子上有冰涼的金屬,忽然想到,他們可能真是要剖開她的肚子,不只是說說而已。 母親驚恐地睜開眼,只見丈夫憂慮的眼睛正朝著她看,臉上也是恐懼,明顯瘦了一圈。她緊抓他的手不放,想哀求他。母親眼眶裡湧滿淚水,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但就是不肯閉上眼睛。她既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船駛出良縣多遠。看著丈夫,丈夫掉開臉去,她的眼光漸漸模糊,眼神漸漸散亂。 突然她肚子上劇痛,痛得她如野獸似的大聲吼叫起來,身體本能地朝上一蹦掙扎,可是有好幾個人按她的手腳、她的頭,她的整個身體如一只鳥,被做成標本般釘得死死的,絲毫不能動彈。她周圍的全部白色卻變得血紅,那血紅在迅速擴大,變成閃電,江面上一片密急的雨水。 然後,母親覺得一下子全身放鬆,好象拉緊的皮圈忽然拉斷。她聽見遠遠的地方,像是從對岸峽谷深處的原始樹林裡傳來一種奇怪的叫聲,她便失去了知覺。 柳璀看見過許多做過剖腹產的女人,聯想到她們那條整齊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瘡疤,有的開刀技術好的,疤瘡不到兩寸,做過特殊皮膚處理後,甚至都不太看得出來,依然可以穿短衫,露出肚臍滿街走。她這才想像到母親當年經受了何種驚嚇,那條實在太破相的大瘡疤,記錄了母親被當作犧牲品處理掉的所有恐怖。 「唐僧肉」 「小璀,」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她,她的腦袋警覺地動了動,想爬起來,但是做不到,她使勁地掙扎著,想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抓不住。 「醒醒,小璀。」 她睜開了眼,發現是李路生,關切地抱著她的頭,她還是躺在拘留所的長椅上。房間裡還是暗暗的,只有走廊外的燈光投映進來,外面正下著大雨。 她猛地一下坐起身,抱住李路生,頭靠在他胸前,不由自主地說,「他們把我從船上扔下江裡,要淹死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沒事,」李路生哄她,「我在這兒,沒事。」他又回到從前當哥哥的時候。 只有在十幾歲時,她才對他撒嬌,凡事都喜歡找他,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在學校,她都是這樣。他的父母――她的養父母也都慣著她,李路生是獨子,李伯母在行軍路上生下他,得了病,不能再生育。他們很喜歡柳璀,李伯伯總是叫她「我們的女接班人。」 去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後,她分配到醫院,性格有點沉靜了。後來回到北京讀書,只有他們倆在一起才有說有笑。他總是在週六下午來接,兩人喜歡走路回家,一家人等著她吃晚飯。他們最親密的時候也就是手牽手。當她想念他時,眼前總是她與他早晨一起跑步的情景,如以往的清晨一樣。只有一次她感覺自己與他一起跑著跑著就飛起來了。一旦他們的戀愛關係確定,她就再不是小妹妹了,他也就不再是哥哥了。 實際上他們最後不可能愛上別人,從一開始他們就認為對方是優異出眾的人物,一直在對方身上看到傲視常人的穎異天質,覺得對方不應該像一個平常人那樣行事。而他們互相在對方眼裡,幾乎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沒有涕淚,上衛生間門關得緊緊的,不得不面對一些尷尬的枝節,也視而不見。像今晚這樣的「妮子態」,柳璀很難想像自己竟然做得出來,而且出於自然的本能反應。在這個傍晚,在這麼一個地方,被人欺侮了,被投進囚室,在硬板凳上被噩夢纏繞,這一些委屈,都需要有個人理解。 李路生一直抱著她,撫摸著她的頭和肩,她渾身發抖,臉色蒼白。他問:「你冷嗎?」 她搖搖頭,不讓他把外衣脫下來給她,但這句話提醒了她,使她終於完全醒過來。 李路生怎麼到這裡找到我?這問題一躍入她頭腦,她就驚覺起來。當然是本地幹部向李路生彙報了,而且把他帶到這裡。他們不敢不報告,實際上也可能一直就在等著他來。那麼那些人也許就在拘留所外,黑燈瞎火地埋伏著,或是在半明不昧的走廊,甚至躲在隔壁屋裡。 想到這裡,柳璀臉紅了。不用問李路生,她就明白肯定有人在聽她如何「告枕頭狀」。那些人太不上規矩,天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對付這些土幹部,她明白要鎮住他們才行。 於是她坐直了,聲音清脆,一本正經地對李路生說: 「路生,國家出了巨額遷移費,為什麼不發到移民手裡?」 李路生見她態度突然變化,一愣,但這個人很靈,馬上明白柳璀的用意何在,他說:「遷移工作,包括遷移費的用法,總部不直接處理,早就全部發到地方上,相信地方政府能夠做好。」 「那麼遷移的老百姓如果有意見,能不能向地方政府反映?」 「當然,各級政府都應當受人民的監督。」李路生自我解嘲似地一笑,「政府是人民的公僕嘛。」 「遞交反映問題的信件,算不算鬧事?」 「只要沒有違反治安條例,就不是鬧事。」 「如果政府官員處理不當,造成圍觀混亂,交通堵塞。」柳璀終於有機會把她的怒氣對準目標,「那麼誰該負鬧事的責任,誰應當被拘留?」 「政府官員有責任疏導人民,」李路生明白柳璀要他下判決,他也不願閃爍其詞,因為表面上還是在對妻子說話,雖然也知道後面有一夥人在聽著他這個領導表態。他清楚地說:「絕不應當激化矛盾。」 柳璀說,「那就好,我親眼見到全部過程,我作證是誰在激化矛盾。」她站起來,仿佛要出去把有關的人全部抓來聽她的證詞似的。 李路生跟著站了起來,他必須把自己撇清:「這種事不必鬧大。總部領導信任各級地方政府能處理好與遷移有關的民事糾紛,」他重複了一句,「各種各樣的民事糾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什麼都好辦。」 柳璀走出房門,走廊裡只有一盞慘黃的燈,沒有一個人。想想,她就明白了,她又快步走回來,拉開通隔壁房間的門,裡面杳無一人。顯然,她想抓出一個特務不可能。這些人只要把一個收話器,甚至一個開著的手機,放在什麼地方,就能聽到剛才他們說的一切。他們完全可能先把手機放好,再把李路生引進來。 不過剛才她已點明了問題,也威脅得夠了。那麼,下面的事,是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為了保證月明他們的安全,她可以考慮在良縣多住幾天,仔細聽著消息就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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