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她回過頭,發現李路生正有點疑惑地瞧著她。她走近他,靠近他的耳邊輕聲說:「路生,謝謝你。」

  不大的院子裡只有一輛豐田轎車,靠在院牆邊。雨竟停了,不過院子裡積了不少水,在路燈下閃亮。柳璀想現在可以問他了。「你怎麼來的?」

  「借了金悅大酒店的汽車。」李路生走過去,掏出車鑰匙的按電控制板,鎖自動彈開,他俯下身給柳璀打開車門。「我叫他們的司機不必來。」

  柳璀想,虧得李路生來,而且很聰明地一個人來,否則她今晚有可能就不離開這裡,那也挺好。她回望這個黑漆漆的院子,整個樓好象只有那個走廊裡的一點兒光,正被四周黑成一團朦朧的慢慢浸透。她不知道自己會呆在這樣的地方,怎麼一點不感到恐懼。

  跨進車坐好,關上門後,柳璀問:

  「上哪裡去?」

  「我就住你的房間,」李路生系上安全帶,非常紳士地說,「請問夫人,可以嗎?」

  「你付一半房費就是。」柳璀笑了。

  李路生叫她系好安全帶,她才想起來,急切地問,「你答應帶給我的錢呢?帶來沒有?」

  「放在旅館。」李路生湊趣地說,「難得你有興趣買藝術品,西山的太陽落到了東山。總得讓我觀賞一下吧――我是說買回來之後。」

  「你認為不值就退錢,是不是?」她說完就打住了,不肯深談下去。

  李路生發動了車,正在打回轉。他的動作熟練,一個回轉就拔了過來,院子大木門打開了。李路生稍稍把車盤向左轉了一下,駛了出去。不過好象有個警察在那裡負責開門,柳璀又警覺起來。

  她想,既然是臨時抓的旅館的車,就不會來得及裝竊聽。不過為了保險,她還是把車內的收音機打開打響。收音機播著新聞,重慶直轄市正在搞一個「發揚正氣,歌頌三峽」的活動。

  柳璀直截了當地說,「這個汪主任,做事情太鬼鬼祟祟,我至今不知道他在弄什麼把戲!」

  李路生一點反應也沒有,臉上毫無驚奇,也不追問柳璀是什麼意思,也不給她解釋什麼,只對她說:

  「遷移,是最頭痛的事。總部把全部錢早發給地方,就是不想沾這事的邊!你想,這個破破爛爛的良縣,以前一年的生產總值才幾千萬元,一下子拿到十二萬人遷移費三億多元,不出亂子才怪!」

  車子開出細腸子的小路,繞上舊城區擁擠的馬路。行人隨意穿越,根本不守規矩,李路生只能打著燈慢慢走。「不出大亂子,就算老天保佑了!」

  「你的意思是上面知道地方幹部在克扣遷移費?」柳璀從來沒有與丈夫談這些事。李路生不主動說,她不問;實際上即使丈夫說,她也未必有興趣聽。

  李路生笑笑,他慢悠悠地打著車盤往前挪,還是在美國養成的習慣,他不像中國的開車者,不斷地按喇叭罵人。

  「本來遷移費就不能一下子發給每個人。拿到了錢,遷居他鄉還有什麼吸引力?政府不得不在外鄉造好民居,再給路費。余錢,放在那裡等著他們,當然餘下不會多了――你讓農民自己打泥屋,當然花錢少一些。」

  「地方政府為什麼不能相信群眾?這麼用錢,不是看著鬧矛盾嗎?」柳璀有點生氣了。

  「我的好太太,」李路生咬牙切齒地說。因為他猛踩了一下煞車,避開了一個不要命穿過街的人。他索性拔上高燈,把整條街照得通亮,讓人們及早避開。「這是中國!那些農民,一輩子哪見過那麼多錢?一家五口,十多萬,像中了彩票,從天上掉下的錢!賭博,吸毒,嫖妓,三姑六婆來搶,幾下就折騰完了。」

  「難道錢放在幹部手裡,由他們分配,就安全了?」柳璀不喜歡李路生的譏諷口吻,聽起來很像官官相護的味道。

  前面瞧上去正在搶購什麼東西,每人一大包一大包扛出店來。馬路上站了許多人。李路生乾脆把車停了下來。收音機正在唱川劇,搞笑現代戲,不倫不類的。李路生把音量稍稍調低一點,說:

  「人大批准的動態投資才五百個億,只有實際工程需要的四分之一!我們報上這個計劃,就是想到錢能生利。開發公司――就是我吧――要靠這筆底錢籌款,需要庫區各地合作。如果不讓每個縣區也有機會借本生財,他們會聽我調派嗎?」

  柳璀這才恍然大悟,她用詞尖刻地說:「原來三峽是唐僧肉,大小鬼怪逮住都要咬一口!你咬了也得讓這些傢伙咬?」

  李路生不願回答,他將車慢慢往前滑。但是人們在大燈前也不散開,現在看到那些人在搶購折價的鴨絨被。李路生開始不耐煩地大聲按喇叭,人群這才慢慢移開去,為車子讓路。

  「你放心!」李路生簡短地說,「誰咬了,我最後還會叫他吐出來!」

  好不容易掙扎出舊區的馬路,車子推上三檔,從一條坡道猛吼了一陣就開上了新區,那是一條寬敞的中心大道,六車道,那些亮堂堂的餐館前,邊道停了不少汽車,中間依然能開得溜順。

  李路生大吐了一口氣,不知是由於擺脫了人群,開出了完全不適宜行車的舊城,還是因為把伶牙俐齒的柳璀說得無辭以對,他的臉變得柔和,也有了笑意。

  汽車一會兒就駛進燈火輝煌的金悅大酒店正門。那兒已經有幾個人站著,很著急的樣子,有人在看手錶。有人在對著手機說話。

  李路生看了一下車裡的電子鐘,說,「糟了,誤了時間。」他煞住車,迅速地跳出車來。等的人中間有闞主任,他很殷勤地繞過來,給柳璀打開車門,只有他一個人不是催命般著急。

  李路生已經在與人說什麼話,回過頭來對柳璀說:

  「看來不能陪你吃晚飯了,有個急事要處理。你吃完先休息。」

  柳璀走到他面前,聲音放得極低:「你忙你的本色行當,但是把錢給我!」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笑容。

  李路生抱歉地笑笑,對闞主任揮了一下手,說了什麼話,轉眼就不見了。

  沒多久,柳璀手裡就多了一個男人用的公文皮包,其他人也都急匆匆走了。她一個人站在這裝飾得金碧輝煌鋪滿大理石和鏡子的大廳裡,面對一簇插得豔麗招展的鮮花,那紅黃迷人的天堂鳥欲從花叢中飛出,心境非常沮喪,覺得留在那黑暗的拘留所還沒有如此惶惑。

  她每次回到這個堂皇得出奇的旅館,就覺得走錯了地方。這個奇奇怪怪的良縣,不應該有這麼個全中國一色的富裕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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